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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情世故的世界(1)

日本人十分在意人情世故方面获得的快乐,但是他们又不能容忍这种快乐侵入人生中的重要的美德领域。日本人喜欢享乐,但又将它们进行区分,他们把妻子和性乐的范围截然分开,他们一方面坚持道德与邪恶作斗争,一方面又接受邪恶带来的益处。

日本人的道德观中非常强调义务性的回报和自我约束,这大概始于他们想将个人私欲等罪恶从内心深处连根拔除的缘故。这一理念与古典佛教的教义不谋而合。虽然日本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佛教国家之一,但令人诧异的是日本人的道德准则中给予了感官享乐很大的宽容,这显然与释迦牟尼及佛典是对立的。日本人并不谴责肉体上的自我放纵,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肉体上的享乐是件美事,是需要学习和培养的。他们追求享乐,尊重享乐。但是,享乐必须有分寸,不能占据人生的重要部分。

这样的道德准则使日本人的生活经常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印度人和日本人在接受感官享乐这点上是有很多共同语言的,而美国人却很难理解这点。美国人认为享乐不需要学习,拒绝感官上的享乐实际上就是和众人皆知的疑惑作斗争,是违背人的天性的。但事实上,感官上的享乐与责任义务一样,也是需要学习的。世界上的很多文化都没有教人们如何享乐,甚至连男女间最基本的生理需要也要受到限制,人们觉得活着更多的是要履行自我牺牲的义务,对家庭生活的质量要求也不高。在这些国家中,人们的家庭生活是建立在另外一些基础之上的。在日本,人们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鼓励肉体上的享乐,另一方面又不允许沉溺于肉体上的放纵。日本人只是把肉体享乐当作一种纯艺术看待,品尝完其中的滋味后,人们必须献身到义务的履行中。

洗热水澡是日本人最喜爱的肉体享乐之一。上到富豪贵族,下至贫穷的农民、卑贱的仆人,人们每天傍晚都会到滚烫的热水中去泡泡,这已成为了人们的生活习惯之一。在日本最常见的洗热水澡的方式是用一个木桶装满水,用炭火把水温加热到43摄氏度或更高,入浴前必须先将自己的身体洗净,然后全身浸入热水中尽情享受温暖和舒适。他们在桶中抱膝而坐,让水一直漫过下颚。日本人每天洗澡当然也是为了保持清洁,但有一点世界上其他国家无法媲美,他们在洗澡过程中增加了另一番纯艺术的情调。用日本人自己的话来说,年龄越大,情味越浓。

虽然日本人想尽了办法降低洗澡的成本和开支,但澡是非洗不可的。城镇的居民都到公共浴池去洗澡,那浴室大概有游泳池那么大,人们在那里洗澡,与澡伴们谈笑风生。农村的习俗则是妇女们轮流在各家院子里烧洗澡水,每家人轮流洗澡。在日本即使洗澡时被人看见也毫不在意,几乎所有家庭,即使是大户人家,洗澡也讲究先后次序:首先是客人,依次是祖父、父亲、长子,最后是家里最下等的佣人。洗完澡后每个人浑身通红像熟透的虾一样,然后齐聚一堂,共享晚餐前的轻松和惬意。

日本人不仅把洗热水澡视为人生的一大享乐,他们还非常重视“对体格的锤炼”。洗冷水浴就是传统的锤炼方法之一,虽然传统的洗冷水浴的方法如“冬炼”、“冷水洗身锻炼”等至今在日本仍很盛行,但形式上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以前洗冷水浴,必须在黎明前出发,在冰凉的山涧瀑布开始洗浴活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房间里多是没有取暖设备的,在那酷寒的寒冬夜晚,即使往身上泼些冷水也是难以忍受的,更别提去洗冷水浴了。帕西瓦尔·洛厄尔在书中对这种风靡一时的习俗作了详细的记载。那些不想去当僧侣或神官同时又希望自己能祛除百病或能预言未来的人们,往往会在就寝前进行“冷水洗身锻炼”。传说凌晨二时是“众神入浴”的时刻,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再洗一次冷水浴。对他们来说,早晨起床、中午及日落时分都必须洗一次冷水浴。那些急于精通一门乐器或其他手艺的人对洗冷水澡立志的功能尤其迷信,还有人为了锻炼身体,裸露于严寒之中。练习书法的孩子们来说更加注意锻炼,哪怕手指会冻僵、长冻疮。现代的日本小学里也没有取暖设备,日本人认为这样可以磨炼孩子们的意志,将来他们才能够平和地对待人生的各种苦难。西方人可能都对日本的寒冷和人们流着鼻涕的鼻子记忆犹新吧?在日本人的字典里是不允许改变恶劣的自然环境的。

日本人的另一大爱好是睡觉,也是最娴熟的技能之一。不论何种姿势,还是在我们看来根本不可能入睡的情况,日本人都能彻底放松、舒服地睡觉。很多研究日本的西方学者认为不可思议。在美国人眼里失眠和精神紧张似乎是一回事,那么按美国人的标准,日本人的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令人费解的是日本人居然能毫不费力地熟睡过去。他们晚上睡觉很早,这在东方各国中都是非常罕见的。日本村民们日落不久就上床,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明天的到来而积蓄精力,日本人的脑子里没有这样的概念。一位研究日本的西方学者写道:“到了日本,你必须抛弃那种认为今晚的睡眠是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的想法;你必须把睡眠与解除疲劳、休息、保养等区分开。”睡觉就如同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是“自成一体的,与任何其他事情无关”。美国人习惯性地认为睡眠的目的是为了维持一个人的体力,大多数美国人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计算昨晚睡了几个小时。人们一般根据睡眠的长短来预测白天的精力和效率。日本人睡觉则不是为了这些。他们只是喜欢睡觉,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就会选择高高兴兴地去睡觉。

同时,日本人又能毫不吝啬地牺牲睡眠时间。准备应考的学生会通宵达旦复习功课,根本不会考虑充足的睡眠会让他在考试中发挥更好的成绩。军训时训练是第一位的,睡眠只能完全服务于训练任务。在日本陆军部队工作过两年(1934年至1935年)的杜德大尉和手岛上尉谈话中曾说,“在平日的拉练中,部队往往连续三天两夜的行军,只有十分钟的小憩时间。除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打个小盹以外,根本不能睡眠。有时实在太困了,只有边走边打瞌睡。一个少尉走着睡着了,撞到了路边的木堆上,周遭的人都哈哈大笑。”“最后好不容易回到兵营还是不能去睡觉,士兵们还会被分配去站岗或巡逻。我问:‘为什么不让一部分人去休息呢?’上尉回答说:‘噢,不行,所有的士兵都知道怎么睡觉,现在我们的目的就是训练他们不睡觉。’”这段话非常简洁地说明了日本人在牺牲睡眠时间上的观点。

跟洗澡、睡觉一样,吃饭既是一种休闲娱乐,也可以当作一项训练项目。日本人又一爱好就是在余暇时间自己烹饪多种菜肴慢慢地品尝。每道菜的量只有羹匙大小,色香味都非常讲究。有时,吃饭又是不太讲究的,甚至还定了很多标准。就像埃克斯坦引用的一位日本农民的话,“快吃快拉是日本人最高德行之一”。“人们不认为吃饭是大事……吃饭只是维持生命而已。因此,吃饭应当尽量快。对小孩,尤其是男孩,人们总是催他们快吃,在欧洲人们总是叫小孩慢慢地吃。”在修身养性的佛教寺院,僧侣饭前会感谢佛赐给他们一剂苦口良药,对修行的人而言,吃饭只是生理上的必需,已没有任何享乐了。

在日本人看来,强行戒食是磨炼一个人意志的最好方法。像拥抱寒冷和放弃睡眠一样,绝食也是考验一个人意志的绝好方式,武士们在绝食时会“口含牙签”。如果能经受绝食的考验,不仅体力上不会因卡路里、维生素的消耗而下降,精神上会因胜利的喜悦而兴致勃勃。美国人认为营养与体力是成正比的,日本人却不这样认为。不然,日本东京的广播电台也不会在战时对防空洞内避难的人们宣传做体操可以缓解饥饿感并恢复元气等。

谈一场浪漫的恋爱是日本人追求的另一种“人情”。尽管这种对爱情的追求是与对婚姻、家庭所负的义务截然不同的,但这种现象在日本却大为普遍。日本的小说很多对这类主题的深入探讨,主角和法国文学作品一样往往都是已婚者。和相爱的人同归于尽也是日本人最喜欢阅读和谈论的话题。十世纪的《源氏物语》就是这样一部杰出的描写婚外恋的小说,书中对爱情的描写与同时代世界上其他著作比起来毫不逊色。作家们还喜欢描写封建时代的大名及武士们的恋爱故事,这是现代小说的主要题材。在这点上,日本与中国文学存在着很大差异。中国人很忌讳公开谈论浪漫的爱情和性的愉悦,为了避免人和人之间的纠纷,因而中国的家庭也相对稳定和谐。

对爱和性的追求这点上,美国人和日本人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中国人相对而言就要弱些。但美国人对日本人的理解仍然是很肤浅的,美国人在性的享乐方面实际上还是有很多禁忌的,他们还算是讲原则,但这些禁忌在日本根本不存在,日本人在这方面是不大讲伦理道德。日本人认为,“性”和其他的“人情世故”一样,从低俗的角度来讲就是为了获得某种满足,“人的本性”没有罪恶,对性的享受没有必要讲伦理道德。而英美人则认为日本人珍藏的画册中有很多内容是淫秽的。吉原(艺伎与妓女集中地)在英美人眼中也变成了最悲惨的地方。日本人从与西方人接触之初就对国外的这种评论非常敏感,逐渐制定了一些法律法规向西方标准靠拢。但是,法律法规仍然无法消除文化上的差异。

受过高等教育的日本人都非常清楚,一些在英美人看来猥亵、不道德的事在日本人看来并非如此。但是日本人并未完全了解两种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在日本人看来属于“人情世故”的事情在英美人看来简直就是人生中的禁地、是不能逾越的,英美人很难理解日本人对待恋爱和性享乐的态度。日本人把夫妻生活和性爱的享乐划分得清清楚楚,而且都是被公开承认的。在美国,只有夫妻才可以公之于世,另一个只能避人耳目。日本人之所以能将两者划分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们知道夫妻生活是他个人必须尽到的义务,而性爱的享受则是无伤大雅的消遣娱乐,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可以“各得其所欲”,一个模范父亲同时也会是市井中花柳小巷的常客。日本人不像美国人,他们并不把恋爱与结婚看作一件事,美国人所认同的恋爱是以寻找生命中的另一半为前提,“相爱”才是人们结婚的最好理由。结婚以后,如果丈夫与其他妇女发生肉体关系,那就是对妻子的侮辱,因为他把理应属于妻子的东西给了别人。日本人则不这样看,在选择配偶的问题上,他们大多听从家长的意见,草草地结婚。夫妻在实际生活中也要遵守一些繁琐的规定。即使是融洽的家庭,孩子们也很少看到父母间比较亲密的行为。正如日本杂志中的一位年轻人所说:“在我们国家,结婚的真正目的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除此以外,所谓的其他目的都是对事实的歪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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