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半山腰上每隔一段就有微亮的青烛火随晚风摇曳,一路延伸到云端之中。
白袍老者循着石阶缓缓而行,左手牵着一只糯糯的小手,小手的主人此刻正仔细地用小手点着烛灯,目光中隐隐闪烁着一路的青光。
“五千七百八十一,五千七百八十二,五千七百八十三……”云枳嘀咕着灯台的数目,抬头看了看依然望不到边儿的青烛灯,没由得一阵叹息。
她原本在田家后院数蚂蚁的,结果却被大总管叫去了前院,那是她第一次进前院,九曲回环的长廊绕地她眼睛都要花了,廊壁上的壁画气势磅礴,她虽看不懂,却认得提笔作画的人,正是镇上远近闻名的大画师所作。回廊都是如此,正堂更别提多气派了。
可惜还未等她参观完,就被老太太热络地拉过去了,老太太她是见过几回的,不提多冷漠,但至少在这之前见着他们这些小婢子小奴才都是眼比天高,恨不得跩到天上去的,如今换了一副嘴脸,倒是让她惊讶之余还有些许的不适应。
”小枳啊,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咱田家的好啊。“老太太拉着她,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就连平时几乎不怎么出现的老爷,此刻也捧着笑意。
哦,对了。还有一直坐在右边太师椅上的老爷爷,老爷爷一身素净的白袍,衣摆上绣了两只墨色的仙鹤。
他似乎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从她进来就一直保持着这一个动作,就连手指也不曾动过。
再之后......
“尊者,我们云枳就交给您了。”老爷堆着笑容,讨好地看着老者。
不过老者的目光一直都是飘忽不定的,如一盘散沙,没有一丝光芒。
“嗯。”淡淡的单音,颇有几番世外高人的模样。
之后,老爷又拉着她,说了不少话,不过大多都是“以后发达了别忘了田家什么的。”
理了好一会儿的思绪,云枳才算是弄明白了,原来自己又被卖了。
“丫头,咱们走吧。”老者迟缓地起身,慢慢走向云枳。
就算是再迟钝,云枳也看出来,这位白发白袍的老者失明了,本着作为丫鬟绝不多嘴,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原则,云枳默默地扶着老者,轻声道:“嗯。”
出了云涞镇,老人蓦然停下:“丫头。”
“尊者?”似乎刚刚,老爷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老者并未作声,只是从袖中摸出了一张卖身契,递给了云枳。
拿到卖身契的云枳心里疑惑,却不敢相信真是自己所想的那般。
“丫头,这东西你自己收好。还有,论辈分,你应该叫我爷爷。”
......
离开田家时还是上午,此刻却已是傍晚了,云枳回头看消失在夜色里的云涞镇,牵着老者的手紧了紧,撒娇摇晃道:“爷爷,咱们还要走多久啊?”
老者微微侧目,目光如一片死寂的汪洋,脸上浮动着几分不易察寻的慈爱:“枳儿可是数到一万了?”
云枳声音较之刚刚,稍微大些道:“爷爷,枳儿是问您还有多远!”
“噢。”老者轻笑出声,略长的白胡须随着他的轻笑也稍稍摆动,牵着云枳的手松开,凭着感觉笨拙地摸向小丫头的脑袋,“枳儿数到一万就到了。”
云枳将老者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放开的粗糙的手牵着,略提高声音道:“爷爷,枳儿牵着你走。”
“好。”
“五千七百八十四,五千七百八十五……”
静谧的深山里,小丫头清脆的声音尤为突兀,童音点点回荡在林中,天上的明月不知何时已藏进了厚厚的云层之中。
时间在两人越来越淡的背影中悄然逝去。
天在不知不觉中有些微亮,初晨的深山湿气极重,树上的叶子挂了一颗颗饱满的露珠,老者的白袍边儿也沾上了露水有些湿润,上面还沾了少许赶路残留的泥土,云枳已经睡着了,躺在老者的肩上,小小的一只早在数到七千多盏烛台时便没了力气。
好在这条石阶路老者已经走了上百年,早已熟悉这山中的一草一木,只是抱着云枳,动作相较以往更加的缓慢,每走一步都很谨慎。
天彻底亮了,晨光照射在巍峨宏伟的白石牌楼之上,牌匾上苍劲有力的挥毫着——万劫天。
万劫天此刻难得的有些人气,大大小小的弟子在自家师傅的带领下早早地赶到前院去了。
云枳醒来,便看见牌楼之下清一色的青衫白袍之人,男女皆束冠,手持配剑,大大小小都有。
最前边儿是几位长老,见到老者归来,这几人皆是单膝执剑而跪:“恭迎仉鹤尊者归来。”
仉鹤尊者静静的站着,目光涣散。
大家也都知晓尊者的情况,不等尊者说话便兀自起身。
“尊者,这位是?”为首的长老询问道。
随着长老的目光,大家也都看向了云枳。
云枳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她,不由得有些胆怯,脑袋靠在仉鹤尊者肩上,搂着仉鹤尊者的手收得愈发紧了。
“时祁的遗孤,云枳。”淡然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平静地仿佛在讨论一件平常的琐事,仿佛,曾经那拼尽全力都要寻找的念想不过如云淡风轻般。
“您说她是……时祁尊者的女儿?”
时祁,那个曾经不可一世最后却惨死于万恶之狱的尊者,他的女儿……
二长老伪禾将云枳重新打量了一番,可是眼前这位胆怯地缩在仉鹤尊者怀里的小姑娘全身上上下下没有一丝时祁尊者的霸气,眼底止不住的失望,原来英雄的后人也不过如此。
“尊者,这丫头……我们该如何安排?”好似在商量一件物品一般,随意轻蔑的口气让云枳从第一映像便讨厌上了这位二长老。
仉鹤尊者深知伪禾的性子,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再过问人间琐事的他终究是忽略了伪禾口中的轻蔑,淡淡地说道:“将她留在万劫天,不用特殊照顾,就算是了却了她父亲的一桩心愿吧。”
“是。”伪禾应声道,心中早已有了算计。
仉鹤尊者放下云枳,揉了揉她的脑袋:“孩子,好好学,替你父亲报仇。”
云枳有些懵懂地点点头,对于他们口中的“父亲”,却是陌生地只有冰冷的字眼。
仉鹤尊者一离开,围在外边儿的弟子也都纷纷散去,良久,偌大的牌楼下就只剩下伪禾同几位辈分稍高的弟子了。
“长老,这小丫头......该如何处理?”
“带去枯木院吧。”
“二长老,这……好歹也是时祁尊者的遗孤啊。”
“是啊师父,枯木院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几位弟子看着云枳小小的一只,也不忍心将她扔在枯木院那杂草丛生的破院里。
伪禾冰冷的目光淡淡地略过他们。
转眼,目光落在云枳的身上,对上她琥珀般的眼睛,有些恍惚,说:“你父亲在你这么大时,便已威慑四方了。”
说罢,拂袖而去,随从的弟子还想再劝两句,却蓦然瞧见自家师傅嘴角微微勾起的冷笑,只得留给云枳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跟着离开了,留下一个引路的年纪尚小的弟子。
“走吧,我、我带你去枯木院。”小弟子尚矣第一次见到这么精致的娃娃,只一句话便红了脸,怕吓到云枳,挠挠脑袋不知该如何是好。
云枳不知道枯木院是个什么地方,还未反应过来二长老突然离去的她看见眼前害羞的小哥哥便缺心眼儿地将二长老抛到了九霄云外。
拉着尚矣的衣袖,对他粲然一笑,“小哥哥,咱们走吧。”
分明明媚可掬的笑意在尚矣眼中偏生多了些许的悲哀,此刻的他多想把到底何为枯木院告诉云枳,可偏偏到嘴边的话语在瞧见她轻扯着他叫他小哥哥时硬生生咽了下去,或许此刻的她并没有义务需要知道这世间的黑暗。
尚矣任由云枳扯着他的衣袖,缓缓走在前头,始终与云枳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这是一伸手,就能碰到彼此的距离。
二人走过了练武场,走过了回廊,走过了蝴蝶纷飞的花谷,欲要走出万劫天了,终于在走过一条斜山路后,在一片荒地停了下来。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往里走,还有,如果有碰到什么人……”
“小哥哥。”云枳打断了尚矣的话,明媚的目光微微弯起,像两只月牙儿,“小哥哥,以后我能来找你吗?”
琥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尚矣,随着他的沉默,眸光渐渐黯淡。“好吧,我知道了。”
尚矣垂在身旁的手紧紧捏住衣摆,好久才认命似地放下,“我、我走了。”慌张的转身,害怕与她对视,害怕与她的对视间看到一些令他动摇的东西。
“小哥哥!”云枳匆忙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尚、尚矣。”说罢,便逃也似的跑走了。
而不远处,一位稍稍年长的弟子明显是在等他,瞧他跑来的样子便暗暗发笑:“尚矣啊,你还是太年轻,这样的事多做两遍就习惯了。”
“师、师兄,什、什么叫多做两遍?”
自以为博学的弟子勾住尚矣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哎,你以为这些年来那些皇亲国戚是怎么失踪的?不说了不说了,咱俩喝酒去,等喝完了酒,师兄带你去溜溜囚桂楼、残枝亭……”
“囚、囚桂楼?那不是禁地吗?”
“嗨,这还不是骗骗你们这些小屁孩吗?”
……
声音渐渐远去,偌大的荒地空无一人,看着身后比她高上不少的玄铁盾牌斜在山洞口,石头像是从山上长出来似的,堪堪抵住了盾牌,只空出了仅一人出入的缝隙。再看看来时的路,是一条绵延下去的山路。云枳打算顺着山路离开这里,可刚想要踏出一步就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挡了回来,手指向前伸去,却惊然发现,一道透明的蓝光正以她的手指为圆心向外扩散逐渐形成一道闪动着符文的光圈。
这是封印。这东西云枳见过,就在昨天上山的时候,她见老者用手触碰便也出现了这样一个东西,听老者说,这是万劫天特有的封印。
不过这封印很温和,不会伤人,只是把人困住而已。
云枳颓然地坐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
一滴、两滴,不知名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愣了好久,云枳才抬头望向天空,原来是下雨了啊。
反应过来的她才想起避雨的事情,向四处看了看,貌似也只有山洞里面能避雨了,咬咬牙钻进倾塌在石壁上的偌大的玄铁盾牌与石壁的缝隙间,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一路走,一路撇开半身高的杂草,走了约莫十来米才看到破旧不堪的牌匾上依稀可见的“枯木院”几个大字。
雨越下越大,云枳的手扣在大门铁环上,小心翼翼地敲着,生怕稍有不慎这堵墙就会在顷刻间倾塌。
见还没有人来开门,向来慢半拍的云枳有些着急了,敲门的力度也随之大了许多。
“嘎吱……”大门缓缓向内被打开一个小缝,云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门并没有上锁。
推开大门,仿佛推开了一个新世界一般,里边儿干净整洁,放眼望去没有一棵及腰的杂草,再看看外边已经有她半身高的杂草,这样鲜明的对比简直衬托得里边如人间仙境一般。
“你是谁?”
稚嫩却不乏寒冷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本就被淋湿的云枳此刻有些瑟瑟发抖。
“我是新来的。”
“你以为这里是青楼吗?还新来的。”
那人“噗嗤”一笑,毫不留情地说道。
云枳只觉得眼前一晃,突然出现一道人影,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小男孩。
“我、我是进来避雨的。”
“嗯,等雨停了,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不、不是。是二长老要我去枯木院的,我看见外面’枯木院‘几个字就进来了。”也不知怎么的,刚才和尚矣相处过一段后,自己也变得结巴了。
小男孩微微吃惊,这枯木院已经许多年不曾进来人了,许是觉着小丫头今后再也出不去了,他竟多了几分同情。
“里面进去除了第二间房,其他的你自己挑。”
“噢。”云枳本着乖巧的原则慢吞吞地走到房门前,忽然停下,“什么是青楼?”
没有跟上云枳脑回路的男孩明显愣了一下,稍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她问的是之前他说的话,不假思索道:“青楼就是享乐的地方,女人想,男人乐。”
“那为什么不能选第二间房?”
“因为第二间房是我的!”意无衍快要被眼前这个脑回路极长的小丫头逼急了,秉着良好教养的他不再理会云枳,静静地坐在院子中唯一的廊亭中干净的石凳上。
雨依然没有停下的趋势,就在意无衍等的不耐烦的时候,门终于缓缓打开。
小丫头穿的是万劫天弟子的服装,湿漉漉的头发随意耷拉在两边,瞧见意无衍坐在那儿,如天之骄子般,让人有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
云枳走过去,爬上石凳,两条小腿晃来晃去。
奇怪,明明差不多高的两个人,为什么总感觉他吊在空中的腿就好像放在平地上一般优雅自如。
“名字。”
“云枳,你呢?”
“身份。”
“云涞镇田家大院的浣衣丫鬟,你呢?”
“年龄。”
“虚岁十二,你呢?”
“目的……”
云枳打断他的话:“礼尚往来,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有要求你必须回答吗?”
好像也对……这样一想,云枳便大方的原谅意无衍这一次。
她裂开嘴对意无衍笑,眉眼弯弯,像是应证了那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虽说小小的年纪眉眼还未完全张开,但略带婴儿肥的她糯糯的像个精致的小棉球似的。
二人相顾无言,意无衍待在这枯木院已经快八年了,三岁的他便被认定是祸国灾星,连夜流放至万劫天,一呆便是数年。从小孤身一人的他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现在忽然来个陌生人,还是位脑回路极长的小丫头,定然是不习惯与尴尬的。
与意无衍不同,云枳不开腔不说话是因为此刻她的思想早已飘到月亮宫去了。
“你一个小丫鬟到底是得罪了谁竟然被关到枯木院里来了?”
良久,意无衍才微微启唇。
云枳回神,盯着意无衍,思索了一番,摇摇头:“不知道。”
“呵呵。”
等了许久,除了疑似轻笑的两个“呵呵”,意无衍再也没有说话。
倒是云枳,撑着脑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疑惑道:“你呢?”
受不了小丫头的眼神,意无衍撇过身去,端起桌上无味的凉水,一股脑喝了下去,像是要冲淡脸上的红晕。
“我叫意无衍,待在枯木院快八年了,以前......是仓炎皇朝的人。”意无衍脸上的红晕已经淡去,低着头,半垂着眼帘,手中死死地拽着茶杯,看着与云枳差不多大小的人儿,眼底满是戾气,口中缓缓吐出来的字眼,是对着云枳说的,也是对着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