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云含笑拱手道野我家妹子素性淘气,阿景小兄弟莫怪。”阿景望了他一眼,淡笑道野无妨。”向众人一揖,推门出去了。只是一个仆人就已有这样的风度,主人又该是如何的呢?阿景去了不多时,只听外面回廊上有人缓声道?来我山居,即是有缘,阿景替我好好招待客人,莫要怠慢了。”
那声音优雅飘渺,渐渐远去,竟过门而不入。
莲华沉思了一下,曼声道野主人但高枕,趣空宁舍宾。”字字清晰,远远传了出去。
外面轻咦一声,先前那个声音朗笑道世事皆如梦,狂来止自歌。倒是我轻慢了朋友,莫怪,莫怪。”
门开处,阿景恭身迎了一个紫衣人进来。
莲华他们看去,倶都微微一怔。
此人身形本应是很高大的,却深深佝倭着背,仿佛受过重压,再也挺不直腰身,他走路微瘸,脸上还戴了个死板的青铜面具,乌沉沉看不清面目,诡异非常。
先前见了阿景那样的仆从,又听了那样温雅的对答,料想此间主人必是个俊逸风流之士,没想到却是这样的一个人。
紫衣人对众人惊异的目光毫不在意,拱手道!“在下无相居士,劫余之人,面容毁伤,为免惊骇他人,故以面具遮丑,诸位朋友莫要在意。”
莲华连忙答礼道野我等飘萍过客,不请自来,幸得主人收留,不甚感激,多有失礼之处,望居士莫怪。”
无相居士笑道野好说,好说。阿景,去传酒宴,我与客人们在此间用膳。”
阿景领命去了,莲华等人与无相居士寒暄了一会儿,报上了各自捏造的姓名,谈论些鲜闻趣事,宾主相处颇为融洽。非云也试着用话去套无相居士的来历,只被他随意几句带过。一边厢早有人送上酒菜点心来,无相居士站起,亲自为诸人斟酒,一边含笑道?山居寂寞,少见外客,今曰一见诸位贵客,倶都气宇非凡,实乃无相之幸,这杯梅雪酒,是鄙人亲手所酿,窖藏多年的珍品,一定要敬大家一杯。”
翠玉盏里的酒晶莹澄澈,香气扑鼻,大家都一口喝干了。莲华目光敏锐,瞥见无相居士掩在袖子里的手,手指蜷曲,有着丑恶的焦黑疤痕,好象是火烧的一般,想到是这双手酿出的酒,便有些喝不下去,微笑道野在下不会饮酒,歉甚。”
无相居士向莲华看来,面具后的眼睛微微一眯,仿佛有锋利的光芒闪过,让莲华心头一凛。他随即颔首道野无妨,这位公子多用些饭菜也好。”
众人也是着实饿了,纷纷动起了筷子,朱离早就恢复了人形,大吃大喝起来,一边含含糊糊地道野好吃,好吃!莲……咳咳,”他忽然省起不能在这里叫莲华的名字,连忙改口道:“白公子,你快吃吧!”
莲华将目光从无相居士处移回,微笑道?朱离,慢慢吃,别失了礼仪。”一边看向桌上的菜肴。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院清蒸酣鱼,碧螺虾仁,蟹粉豆腐,蜜汁火方,松子鸡米,清炒蓬蒿,鲃肺莼菜汤,配碟的还有四个冷盘,四品果晡糖糕,都是十足的江南风味。可是,在滇南的魔界,怎么会出5见这样地道精致的江南菜肴?
莲华持箸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竟有些微微发抖。
“怎么,这些菜肴不合白公子的胃口么?”无相居士宅异道。
“白公子,今天的菜比上次在眉姐那里吃到的还好吃呢,你快尝尝啊!”朱离没有察觉莲华的异常,双颊塞得满满的,含糊地道。
“咔嚓”一声轻响,莲华手中的双箸折断,他的脸色发白,慢慢侧了头,死死盯住无相居士的脸。
“我记得,这些好像都是白公子以前最喜欢吃的菜了,莫非你的口味变了不成?”无相居士悠然道。
非云与非音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抬起头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莲华咬着牙,一字字地道。
无相居士叹息一声野莲华啊莲华,你实在是不应该走进这芥子山庄来的!”
语音刚落,一道金光闪起,直取无相居士的面门,他向后疾退,避过莲华这一剑,身形如大鹏翱翔般掠起,袍袖一拂,震开非云与非音的两侧夹击,长笑着倒飞出门,两扇门被劲风带上,哐的一声响。
莲华低头看着杯盘狼藉尧桌椅翻倒的地面,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野是他,一定是他……”
非云与非音在刚才那电光火石般的过招中,手都被震麻了,吃惊地道野这个家伙很厉害,是什么来路?”
“莲华,到底怎么了?”朱离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糖糕,手里还抓着抢救出来的半只八宝葫芦鸭,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中了圈套,此地凶险,大家快走。”莲华迅速奔到门前,一脚踹开门,只见外面的回廊上涌起了浓浓的白雾,仅可望出数尺远,他皱起眉回过头:“大家别耽搁了,快……”接下来的话忽然中断,因为在他跨出门后,身后的屋子,包括屋子里的人,竟然全部消失不见了!
“朱离!非云!非音!”莲华大声喊着,他记得自己从出那道门到现在只走了三步,可是就这短短三步的距离,一切都变了!
一、二、三,莲华按来时的方向和步子倒退回去,可是所站之处依旧是浓雾与空地,朱离和非云他们,真的不知所踪了!
莲华心头一凉,深深的悔意涌了上来,自己明知这里离暗罗刹城已是极近,危机四伏,却没有好好防备,如此大意,简直如同飞蛾扑火一般,落入了敌人的圈套。刚才的那桌菜肴,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是多年以前为自己的十岁生辰所办的一桌家宴,如今居然一分不差地出现在眼前,那个无相居士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夜迦……没想到,我居然能引得你亲自出手。”莲华喃喃道,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朱离和非云他们此刻想必已落在了夜迦手里,危在旦夕,当务之急是先救出他们。
莲华长吸了口气,捏了法印,纤长的手指间燃起一朵绿焰,缓缓跳动,将他的眉目映得碧幽幽的,指尖轻弹,那朵绿焰徐徐飞离,飘到半空中,将四周照亮。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阴暗与埋伏,都隐没在这片凄迷的浓雾中,仿佛有细碎的声响、诡秘的低笑飘来,可是侧了头听又没有了。绿焰所照之处,雾气渐渐稀薄,头顶的天空,洒下了一片星光。
莲华抬起头,望着天空,脸色忽然大变,有如雪水贯顶倾下,一阵冰凉的寒意迅速沿着他的脊背蔓延到全身。今晚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了,可是他眼中所见的圆月,却失了皎洁,正被一团鲜红的光晕慢慢笼罩起来,红得就好像要滴下血来。
血光掩月,月晦之日!
莲华所修炼的法术,在月晦之曰就是他法力最弱的时候,每逢此时,非但不能妄动真气,也决不能跟人动手斗法,否则将导致真气逆行,血脉冻结,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在人间界,莲华自是对天象推算得十分准确,每逢数年难得一次的月晦之曰,他都会事先做好结界以求自保,可是没想到,在魔界也会有月晦之日出现,而且,就在自己最需要施法的今晚遇到了!
“夜迦!”莲华切齿低念,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弱点,有备而来,现在自己只能勉强求自保,拖延时间直到那团血光散去、月色复明,才能去救非云他们脱身。
可是,夜迦会给自己拖延时间的机会吗?
仿佛是回应着他的想法一般,突然有一阵轻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好像是拖沓而缓慢的脚步声,却又间杂着金属与坚硬地面的刺耳摩擦声。
莲华闭上眼睛,握紧剑柄,屏息静气,等着敌人出现。
那声音越来越近,莲华蓦地张开眼睛,准备出手时,却听得一声轻轻的呼唤野哥哥!”
声音娇弱,带着无比的痛苦,莲华一怔,放眼望去,数丈外的雾气中,竟出现了一潭乌黑的泥沼,一个穿着月白裙衫的小女孩子,陷在黑色的污泥之中,正一边向自己呼救,一边痛苦挣扎。
“珊儿妹妹?怎么会……”莲华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哥哥,救我!”珊儿向他望来,小脸上布满泪珠,眼中充满乞求之色,将手伸向他野快救我……”挣扎却使她迅速下沉。
泥沼翻腾着气泡,散发着腥臭的味道,莲华却顾不得这些了,飞身过去,黑泥已经淹到了珊儿的颈下,她的小手无力地挥舞着,看见莲华过来,欣慰地笑了野哥哥……”
莲华的足尖在泥沼上一点,伸手握住珊儿的手野来……”
珊儿忽然仰起脸,向他诡秘地一笑。
泥沼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呼地向莲华卷了过来,从珊儿手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身在半空的莲华往下猛扯。
莲华早有防备,左手挥剑野啊——”一声惨叫,珊儿的手腕竟被生生砍断,莲华凌空一个翻身,落在原地,手上的碎邪金自剑尖滴下一串惨碧色的液体,落在青石板地上,滋滋地冒起白烟。
莲华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浅笑?在这种地方居然会出现沼泽?真是可笑,你骗不了我的。”
珊儿捧着断腕凄凄哀叫野救我啊,哥哥……”
莲华冷冷地看着她野我的珊儿妹妹早已经死在夜迦剑下,死了的人,是不会再活过来叫我救命的。不过,你既然敢冒充我妹妹来引我上当,就要有触怒我的觉悟,我不会饶了你的!”
一阵腥风蓦地自平地卷起,珊儿的脸渐渐扭曲、变形,泥沼凝固起来,化作盘旋着的黑色蛇身,粗如大树,长达十数丈,一颗三角形的蛇头昂起,碧绿的双目垧垧,露出尖锐毒牙的口角还在不住淌血,先前落在泥沼上的断腕,变作了一截鲜红跳动的蛇信。莲华扫了它一眼?原来是蜃蚺啊,能够幻形发声,起码有五百年的道行了,不错,不错。”
“什么不错?”蜃蚺居高临下地盯着莲华,它靠肚腹上的鳞片摩擦发声,所以虽然舌尖断了,却依旧能说话,且声音娇嫩如幼女。
“听说蜃蚺虽然在魔物中毒性排名第七,肉味却极为鲜美,正好用来冬令进补,而且你的蛇胆也是解毒妙药,所以我觉得不错,杀了你以后,都不会浪费的。”莲华悠然道,同时迅速闪过蜃蚺怒扫而来的蛇尾。
“我要吃了你!”蜃蚺尖声道。
“食人者人恒食之,有本事就过来吧!”莲华轩起那双秀气的眉峰,傲然一笑,伸指在剑上一弹,剑作龙吟。
其实,莲华心里不是不紧张的。
现在自己要尽量避免施法,那就不能用红焰莲花印来对付蜃蚺,虽然手里的碎邪金软剑是世上毒物妖邪的克星,但在慎用真气的前提下,要对付道行不低的蜃蚺,就得速战速决,以巧取胜。
蜃蚺的身躯缓缓在地上滑动,慢慢抬高,寻找着最佳角度,莲华静静地望着它,要出手的话,就要在它发动攻击之前那一瞬,抢得先机。
蜃蚺的身子凝顿了一下,尖啸一声,一口鲜绿色的气雾自它口中激射而出!
莲华早有防备,立刻屏息避过,同时不退反进,拔起身形,一剑刺向蜃蚺的颈下七寸之处,一片翻飞的衣角触到了毒气,立刻被腐蚀得烂穿碎落。
七寸是蛇的要害所在,蜃蚺再厉害也不得不防,一个扭身避开莲华的剑锋,莲华却不收势,软剑一旋,那碎邪金锋利无比,深深刺入了蜃蚺避让不及的腹部,莲华腕上施力,用自身的重量压得剑锋直坠而下,在蜃蚺身上割裂出五尺余长的伤口,蛇血顿时狂喷而出。
蜃蚺负痛,嘶叫翻滚,粗大的蛇尾狂扫猛掠,莲华握紧插在蛇身的剑柄,将剑锋一挑,借力跃起,再次刺向蜃蚺的喉部。
蜃蚺灵性非凡,虽然受了伤,却仍知道防卫要害,见莲华攻到,颈项一缩,张开腥臭逼人的巨口,再次喷出毒雾,森森利齿向莲华噬来。
莲华向后疾退,待毒齿逼近眼前,燕子般掠起,向蜃蚺的双目挥剑就刺。蜃蚺一闪,没想到这却是虚晃一招,在它闪避的同时,莲华足尖在它身上一点,双手持剑,厉叱一声,将剑扎进了蜃蚺覆盖着粗厚鳞片的首颈要害中受此重创,惨叫一声,拼命摇晃着身躯想把莲华甩下来,莲华用内力发动黏”字诀,双足在滑溜的蛇身上牢牢站定,咬着牙,猛地把剑往上一拔,一股喷泉似的血柱冲天而起,莲华脸上被溅到了几滴,立刻热辣辣地疼了起来,他一分心,竟被蜃蚺盘卷而上的尾巴抽中,顿时向后坠下地来。
蜃蚺这一击的力道极大,饶是莲华有真气护体,仍被打得筋骨欲裂,眼冒金星,勉强稳住身形落地,身子晃了晃,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眼看蜃蚺的尾巴又一次扫到,避无可避,只得催动真气,手里的碎邪金立刻爆起一团烈焰,莲华清啸一声,那团烈焰随着剑气暴长,闪电霹雳般自他手中挥出。
金色与红色的光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蜃蚺斩去,迎头将它分为两半。
蜃蚺哀号着,断成两截的身子在地上狂翻卷绞,坚硬的青石板地面被蛇血染得鲜红,又被蛇尾敲得石屑飞溅,四分五裂。
莲华静静看着它慢慢停止了翻滚,血液渐渐凝结,最后一动不动地翻着白腹横尸地上后,走了过去,用剑尖挑动它的身体,将一颗龙眼般大小的蛇胆剖出,徐徐咽下,以解方才蛇血之毒。
苦涩的胆汁顺着咽喉流了下去,莲华的心情也是一样的苦涩。为了对付蜃蚺,自己还是动了真气,现在体内气血翻涌,真气已有些走岔。莲华不敢耽误,立刻掠出几十丈外,寻了个干净地面,盘膝打坐,凝神收聚,以求在下一次敌人来袭之前恢复体力。
雾气越来越浓了,莲华低敛的清俊眉目在白雾中若隐若现,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一双染着嫣红蔻丹的纤手,缓缓搁上了他的膝头。
“小冤家……”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的娇软缠绵的歌声,幽幽地响起。莲华身前的雾气慢慢飘散,一个窈窕的红衣女子猫一般偎依着莲华,将头枕在莲华的腿上;公子,久违了。”
莲华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红衣女子抬头向他甜甜一笑,貌美若花野公子可还记得奴家?”
莲华漠然。
红衣女子那戴着玉钏儿的皓腕,试探着去挽莲华苍白脸颊旁的几缕垂发野公子,你真的忘记我了么,我是娉娜呀!”
“我当然记得你,鬼王频那。”莲华侧了头不让她碰到自己,微微一笑:“你已经死了。”
频那轻轻叹息一声野是啊,公子好狠的心,让娉娜死得好惨,尸骨无存哪,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公子真是坏心肠。”莲华的背后,不知何时,又有两双手攀附了上来,将莲华缠得紧紧的:“你修炼的是佛门正法,下手却那么残忍,害得我们死无全尸呢!”红翼兄妹那两张生得一般无二的俏脸,自莲华左右肩上探出头来,娇笑着。
莲华冷笑一声野暗罗妖鬼,我杀你们是替天行道!”
“杀生就是罪孽,你别找借口了。”频那与红翼嗤笑着:“等着下地狱吧,有很多熟人都在那里等你呢……”他们的手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无限地伸长,藤蔓般缠住了莲华的腿脚,指爪尖尖,几乎掐入他的肉里。
“不要惹我,我既然能杀你们第一次,就能杀你们第二次!”莲华按剑道,他的眼瞳在掩月的血光下,竟变成了鲜红色,仿佛有幽冥业火在他的眸中燃烧。
“杀呀,你下手呀!”频那与红翼同时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动手试试看呢?”
莲华所坐之地,忽然变得极为粘腻松软,他低头看去,不知何时,自己已陷入一片血池中,渐渐下沉,血腥气触鼻欲呕,频那与红翼满身浴血,表情也变得狰狞可怖,一如恶鬼……不,他们就是恶鬼,因为此处,已是地狱。
无数双勾曲枯干的手,无数张披发流血的脸,纷纷从血沼中浮现出来,争抢着涌向莲华野他是我们的……我们的……”
饶是莲华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样的地狱景象,仍是有些震惊,碎邪金疾速挥出,灿烂的金色剑华却从它们身上穿越而过,没有给它们带来任何伤害。恶鬼们仰起脸,放声大笑,血潮汹涌而来,已淹到了莲华的胸前。
莲华咬了咬牙,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双手捏了法印,喃喃念咒,一朵青色的火焰在指间燃起,将他的容颜照得青森森的,翡翠般清冷。
碧玉莲花印,有照彻幽冥,令百鬼现形的辟易之力。
群鬼见此,齐声惊恐嘶叫,纷纷没入血池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