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月底,原来的老塾师,听闻金府已找到新人,并过来向金祁辞行,金祁与他寒暄几句,赏了年例及荷包锞子,老塾师欣喜万分,打包行李之后,雇了马车南下去了。塾掌金鲍见老人已去,吩咐私塾的小厮,通知甄子安让他腊月初一正式进府授课。
甄子安得了消息,连忙告诉家中的亲人,又买了好酒感谢姚笑生,另向他借了一辆代步的驴车,到了初一这日,果然依约而来。
驴车停在门口,一眼望见门口那两尊石狮,左边的体形矫健,头大脸阔,右前爪踩着绣球,姿态甚是威猛。右边的也是体形矫健,头大脸阔,左前爪抚摸幼狮,同样威严气势。两两相对,守护金府的平安。
敕造门牌下,三扇红色油漆大门垂直敞开,两边十个小厮侯于两旁,实在庄严肃穆。随后两位小厮见是新聘的先生,连忙过来请安。一个替他牵着驴儿进入马厩安放,另一个引着他去了私塾。
甄子安随着他的指引,从东府大门进去,还未到第一仪门,并右拐进入一座拱形石门,推开石门,并是一座清幽古朴的院子,假山黄石流水淙淙,青松古梅焚香袅袅,正是清心读书之地。
甄子安走到院子中间,见这私塾乃是一座正规的四合院,院子的走廊下有两根大理石圆柱,雕梁画柱,分别写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再往里边瞧去,见院落大门上面悬挂一副匾,乃是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沧澜书院。两边且又提了一首对联:风来翰墨香,雨来琴书润。甄子安暗自欣喜,此联淡泊宁静,意味深远,到是符合读书人的品性,并无追功逐利之缪谈。不在耽搁,已知那些学生在等他,并跟着那小厮一起走向书院的正厅北院。
穿过小门,乃是一座五间上房的院子,后面又设有三间小抱夏,这三间小抱夏,乃是给私塾的先生及管理书院的老者居住。还未走进学堂,并见到外面立着几个猴儿一样的小厮,应是这些世家公子的书童小厮等。子安好奇到底哪一间才是授课之地,那引路小厮连忙介绍道:先生往前走,最中间那一房才是爷们的学堂,其余四间乃是文房四宝供给一间,乐器授课一间,茶室禅座一间,更衣换洗一间。子安听完,心中暗暗惊奇,想这金府果真是诗书簪缨钟鸣鼎食之家,就连一个读书之地也建设得如此齐备,其先祖定也是殷佑子孙的开明之人。
子安站在学堂门口,透过屉开的窗帘,见里面大约有十二三个学生,年龄不一,统一穿着冰蓝色祥云纹长袍,腰围梅花烙金丝彩鸟腰带,腰下悬着红色蝴蝶结嵌着鱼纹佩金锭的宫绦,这些学生形态样貌各异,有的拉着手儿低眉抛眼暗自勾搭,有得喝茶吃果唯我独尊,有得不闻不问安静看书,有得蹦蹦跳跳正在追逐着,还有的正趴在睡觉儿。正所谓鱼龙混杂,上流与下流皆有。
不知是哪一个学生,突然瞧见甄子安唬的一跳,叫道:新来的先生到了。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好奇地追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有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站在那里。
甄子安整理下衣摆举止,施施然地走进学堂。
那些学生看到甄子安,连忙规规矩矩地站立,统一向甄子安作揖行礼,道:“学生请先生安。”
甄子安忙放下手中的折扇,儒雅笑道:“各位学生免礼,且都坐下,今日乃为师第一次授课,因不知原塾师所授课程进度,亦不知你们资质如何,故今日我不开新课,我且出个题目,学生们彼此讨论解说,我且看看学生平日里所学所得。来年之时,我且按个人优缺强弱等,整理教学方案。”
一个外貌精致的小学生突然站起来,恭谨地朝甄子安作揖,问道:“先生请出题。”你且猜猜这学生是谁,哈哈,正是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金长玠,虽只有十岁,然从小并受周三太太的调教,不跟兄弟玩耍,不跟姐妹逗笑,一心立志考取功名。故这孩子从小三五岁并懂事,对待学业刻苦认真,虽比不上金长瑨的天才,倒也是个机灵聪明的孩儿。
甄子安一瞧,见他小小年纪,身体虽未长开,然已初见温润俊俏,在观其行为举止,进退有度,恭谨低调,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觉正色地说道:“古人常说,不学诗,无语言,此乃文章辞藻华丽动人之基本也。故,我且问问各位对《诗经》的解读。”
未等甄子安说完,又一个十二三岁的学生站起来,其外貌周正,然举止狂放无礼,嘲笑地说道:“先生,《诗经》有何可说的,我父亲只让我读四书五经,不读此杂书也。”
甄子安蹙眉,耐心地答道:“错也,《诗经》并是经也,怎是杂书。你们且一个个谈谈心中所思所想。”
那学生见他如此说,并费了半天心思说道:“我只知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说到此处突然忘了后面是什么,挠头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众人见他如此简单的都不会,顿时哄然大笑。
甄子安扼腕他那朽木不可雕也的模样,眉头深锁,看来这学生恐怕连最基础都不过关,哎,以这资质,将来如何进益。
“金长珧,我替你怪臊的,连这首诗都不会,真是丢了你爹举人的脸面。还是给我乖乖闭嘴,省得丢了我们西府的脸面。”坐在金长珧身边的男学生,突然鄙视地瞪着他。金长珧被他噎住,陪笑不敢辩解。
甄子安听他喊那愚笨学生金长珧,一时恍然大悟,原来此子是西府祥二爷的长子,果真如姚笑声所说的,庸俗无知之辈也。越过金长珧,问打断金长珧说话的学生,“你既嫌弃他,定是比他有见解有境界,你且说说。”
那学生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因前日和一个长得风流俊俏同学好上,两人不管私下还是学中,或亲吻抚摸,或拉手传情,或踢来踢去,正是好不快活,哪里理这新来的严厉老古董。
甄子安见他仿佛没听见一般,依旧做着底下小动作,顿时脸色阴沉几分。原要发作,让他到后面罚站,且不想刚才那个粉嫩的小学生,突然默默地转身,脸色严厉地警告他:“玎二哥哥,先生在问你话呢,你怎可如此敷衍不耐,小心我告诉祯大伯,说你藐视先生。你别以为大伯不在,我没法告状,待他年关回来,我定一并告知,看你还敢不敢。还不好好给先生赔罪。”
那金长玎平日里最怕他父亲,现在被金长玠威胁,恐将来被打,连忙站起来,对金长玠咬牙切齿的做鬼脸,又朝甄子安作揖告饶地说道:“先生息怒,学生言语失礼,且受我一拜,望先生看在学生不懂事的份上,绕过学生一次。”说完又狠狠地瞪着金长玠,一副你多管闲事的模样。
甄子安并未让坐下,绷着脸说道:“昨日东府大老爷特别嘱咐我一句话:家中子孙养尊处优顽劣胡闹,定要严厉管理,不可松散随之。今日你虽已认错,然未真心也,我若放纵不管,饶了你这次,你下次定还敢如此,不如这次开发了好,省得将来失礼获罪。拿着木板举到头顶到后面罚站,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下来。”
那金长玎那里受过这等侮辱,在这学中除了同时嫡出的长瑨,长玠,他的地位乃是最尊贵,后又因长瑨长玠不爱风头,故这学中不管是家族子弟,还是其他义学的亲戚子孙,乃是他一人独大,就连那前塾师也是被他给气走的,未想今日又来一个更严厉的,说道:“你乃是我府中聘请的先生,我乃是金府主子,你且拿着我家的银钱来作践于我,就不怕我家大人责罚与你。”
甄子安知他不服气,冷笑道:“我虽是你家聘来的,但我乃是先生,你乃是学生,你且去告状,我亦想听听你父母如何评理。”
那金长玎知道这塾师乃是东府大伯特别聘请的,中过科举且又做过官,也是个大人物,这事若真的到父亲耳中,恐怕也是自己吃亏,还不如乖乖去领罚。正所谓好汉不知眼前亏。
学生见这位塾师既然连金长玎都敢端了,心中并有了戚戚焉,不敢再像刚才轻浮造次。甄子安见他们终于收敛气焰,并敲敲身边一个学生的桌位,问道:“接着谈诗经,答得最好的,我并把桌上的象牙笔筒送给他,此物虽不贵重,但却是当年陛下亲笔钦赐的。”
那学生乃是金府的亲戚,听到有奖赏,并规矩地作答,说道:“《诗经》乃诗是源也,虽未收入诗典,乃可歌,可唱,可念,可读也,平常百姓之家,学诗的方法,乃是读此书也。”
另一个学生也站起来答道:“孔夫子日,诗一言慨之,思无邪也。”
甄子安点点头,让他坐下,此两位虽说了大慨,但太笼统并未真正深解之。
说完,金长玠并站起来道:“诗可言志也,志,人情所不能禁止也,可抒发各种情绪。且可以通过形体,格律,押韵来使之完美,至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之境界。其虽腾云驾雾,了脱生死,然生活美之所需也。”
甄子安心中暗暗惊喜,此子年纪虽小,然定是熟读诗集,乃可有此见地。
正要回到讲台,那金长珧突然说道:“先生,还有一人未作答,你且看看,他竟在课中睡觉。”
甄子安脸色阴沉,沿着金长珧所指方向走去,那课桌最后一排,果真有一学生正趴在桌上睡觉。
此时,所有学生都窃窃私语,有取笑的,有得意的,有担心的,有漠不关心的,真是人情百态。不知刚来的先生要如何整治这个金长瑨。
“一世体面的公子哥,不好好念书求进,竟在学中睡觉,浪费年少光阴,还有没有作为学生的规矩,他平日里上课,也是这般如此散漫吗?”甄子安背着手,站在金长瑨后面,询问金长玠等人。
还未等金长玠回答,被罚站的金长玎连忙起哄,说道:“先生,他是课堂常犯,你且让他跟我一起罚站,这才公平。”
那金长玠素来跟金长瑨要好,顿时骂道:“金长玎,你给我住嘴。四哥定是昨夜下雪,照顾那些花儿草儿去了,所以——”
此话一出,顿时哄堂大笑,那金长玠话出才自毁失言,一时跌足后悔不已,不知该如何替他圆谎,真是悔恨平时不练口才,关键时刻才来掉链子。
甄子安摆摆手让大家安静,暗叹一个世家公子生在锦衣玉食之家,且背负天恩祖德,辜负父母恩师教诲,整日游荡于闲事之间,将来恐要当个富贵公子不成?实在是胸无大志。
用力地拍着他的桌子,有些威严地说道,“你既然敢我的课中睡觉,定是才富五车文高八斗,你且站起来,说说对诗的理解,说得好我并饶了你,说的不好并跟他一起罚站。”
那金长瑨正在做梦,梦中他与一位外神女正在烟雾缭绕的仙境游玩,还未看清那神女容貌芳姿,懵然间一道雷电劈开,远远传来斥责声道:“你这个孽障,不去凡尘历劫消债,缘何还逗留此地,还不快快回去。”说罢电闪雷鸣地炸下来,吓得他激灵地跳入一个雾墟,那雾虚混沌未知,他随着一阵力量不断沉浮,一时惊恐地醒过来,原来是梦也。
见到严肃的甄子安,猜测乃是新来的塾师,连忙起身作揖赔罪道:“先生恕罪,学生以为还未上课,并在桌上小憩半会,实不知塾师已到,恕罪恕罪,学生下次再也不敢了。”
甄子安脸色沉静,然心中早已卷起万千浪潮,微微抬头仔细打量他,错愕惊叹之余又有几分感叹,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敏秀、清雅俊美的少年,就用古书中的‘郎艳绝绝,世无俱二’形容都不为过。
甄子安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忘了喊你起来。这次并饶了你。你且说说对《诗经》的理解。说得好并作罢,说得不好你就跟着到后面罚站。”
那金长瑨作揖说道:“是先生,学生愚钝,但若要说个究竟,乃是诗不可同日而语。若要分个高下,诗经质朴天然第一,汉魏雄浑气势第二,唐诗精美工整第三。”
甄子安琢磨着并不认同其观点,问道:“何以觉得汉魏之诗,比唐诗更好,至古以来,唐诗乃是诗国之巅峰,多少诗人骚客都是因唐诗而名垂千古。”
“那是世人深受儒家观念所影响,以诗谋取功名所导致。当年三曹,竹林七贤,建安七子,哪一个不是受诗经影响,才有著名的魏晋风骨,而魏晋风骨,最可贵之处乃是尊重自然,顺应天道。而唐诗精美绝伦,却硬是失了自然,落套于格式,反倒失了诗的自由。我且举个曹操的《观沧海》与李白的《将进酒》对比。同是写澎湃激扬之诗,然《观沧海》只是几句简单景物描写,境界高远如江山万里在手,然李白的《将进酒》潇洒流畅,且流于辞藻优美,华丽工整,到底失了几分气势磅礴。”
甄子安扶着胡须道:“你说得虽有几分道理,然不可以一慨十,统一而论,此乃个例。”
那金长琉向来是个争强好胜的,见金长玠与金长瑨都得了先生认可,恐丢了颜面,于是讨好说道:“先生,先秦诗乃是裤子背心,汉魏南北朝乃是家常便衣,唐诗才是真正的盛装。若论谁最好,当然是唐诗,人哪有不喜欢精美华服,且去喜欢粗布麻衣的,岂不可笑。”
甄子安赞同地说道:“是个道理。此乃诗之演变而已,就像汉魏诗学于诗经,原本存着散漫随意,不注重形式等特点,后慢慢从四言转于五言七言等,风格亦从质朴不成熟,走向格律成熟,到唐诗时,又从汉魏格律成熟走向精工雕琢等。”
几个人听完这番论述,都纷纷作揖,答道:“先生分析得在理。”
甄子安扶着山羊须点头,后走到讲台上道:“此番问答,我已对各位学生有所了解,刚论述答得最好,乃是金长玠,次者金长琉,再次者金长瑨。各位学生水平不一,有的胸有丘壑,有的胸无点墨,我且明日把各位要加强背诵解读的书目统一贴出来,各位对照复习,待来年这些题目定要能解能背,且得写观后感上交。今日就到这儿,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