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施媛的动作说不上轻快。方才从墙上的日历上扯下了1995年3月29日那一页,便将它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五点四十分,她的早餐店开张了。门口煤炉边摇扇子的男人显然是他的丈夫,当然他并不是来做这个工作的。店里雇的安徽来的临时工几分钟以后就会到,到那个时候他就得开着自己厂里的车往郊外去了。厂里的大伙儿都在等着他呢。
他们都知道,到今天为止施媛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从明天开始她的面馆就会暂停营业,毕竟丈夫的厂房还能维持经济来源。
而明年,女儿就到上学的年龄了,生活都和别人一样,安稳而幸福。
命运没有给他们多少考验,但是却给了一些奇异的经历。这件怪事就发生在今天。当施媛把面碱除去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突然迸发出一些奇异的东西,她的身体居然不听使唤起来,并没有继续为客人做面,而是退了几步,望着锅炉自顾自烧着,口中念着奇怪的话语。
临时工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收拾完盘子的她思索着下一碗面大概做好了,便拉开帘子走进厨房。不曾想面前的一切令她大吃一惊。
炉子依旧在燃烧,已经传出了焦味。而自己的女主人却拿着一把小刷子在墙上书写着什么,抬头一看,白墙上用海鲜酱满满地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写的是中文,但又不像是施媛能写出来的。好像是在讲故事。显然,原本够不着的地方她都是站在桌上写的。
“这是什么呀?”
施媛自己也不知道,她说她只是感觉好像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告诉她这些的,要她马上写下来。
接到电话的丈夫匆忙地赶到了面馆,这里已经提前暂停营业了。他急忙带妻子回家休息,告诉妻子你是累了,你辛苦了。
当然,他特地带来了相机,拍下了妻子写下的东西,想好好研究一下。
这世界上,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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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有些颠簸,想必已经走到了那条正在修缮的老路。
但是后座上的叶芷怡实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来关心这些,她随着汽车的每一个颠簸而衍生的身体震动都是战战兢兢的。她害怕颠簸会瞬间掀起她的裙子,让驾驶座的张海从反射镜里一睹为快。
叶芷怡这么想,并不是空担忧。张海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不时看向镜子里,还在和她说着什么。
但是叶芷怡心里太乱了,她根本听不进去。
报警也不行,什么都无用。因为他的手里有筹码。
汽车还没有远离学校,想到这些,她忽然觉得有些希望。她拿出了校服口袋里已成纸团的电话号码,拿起手机拨通。
游泳池前拿着贡茶正在等候的成亦杰拿起了听筒。
电话里声音很轻,远远的有一个男人在说话。
“待会到了我家以后,该怎么做你是知道的。我给你看过那些衣服,回去以后就穿上帮我做。”
没有叶芷怡的声音。过了许久男人又说:“你也别想着告诉你爸妈,你现在是我的。更别奢望你素描本里那个男的来救你,我想他也不希望你那些照片被所有人看到吧。”
叶芷怡的手抖了一下,手机滑到了脚边。
张海停下了车。任凭身后喇叭叫骂声此起彼伏。
“你拿手机在干什么?”张海几乎吼了起来,解开了安全带扑倒后座来抢她的手机,可惜因为矮胖手短,扭曲的身体越发不灵便,“哎!我问你话呢!手机给我!”
就在这时,来自前挡风玻璃的阳光全部被遮住了,似乎一只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似乎。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发动机盖上响起,发动机盖四周的铁皮霎时翘了起来,四面八方的钢化玻璃凛凛落下。
张海的眼睛望向前方,残损的前挡风玻璃外,一头外貌像牛,长着紫色的刺猬一般的毛发,猛虎的利爪以及鹰的翅膀的巨兽站在发动机盖上,足足有一辆商务车那么大。
张海的大众途观瞬间失去了平衡,向前翻滚而去。
叶芷怡死死抱住前面的副驾驶座椅,杏目紧闭牙关紧咬生怕一丝危险降临在自己身上。
当然,猛兽绝不会允许后座上的佳丽受此伤害。它挥翅腾起,在途观恢复平衡的过程中,一双利爪伸入驾驶室,硬生生将已经解掉了安全带的张海揪了出来。
巨兽拎起张海扶摇直上,与阳光融为一体。
叶芷怡猜想,怪兽应该往那座地下是建设银行的大楼顶上去了。她正想下车,这时电话打来了。
是学长的电话。
“照片两份,一份在我的手机里,一份在车上的优盘里。”
建设银行所在的大楼某一层的一面窗前,鹿城民警虎视眈眈地望着一个正拿着成亦杰手机正在通话的矮胖男人。
“如果还有私藏被我知道,我随时找上你,”成亦杰走过去对张海耳语,“我变起身来警察都拦不住我。”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
成亦杰从没有觉得人生如此顺利简单,他想保护一个人就能轻松保护一个人。
但是,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电梯门打开了,是叶芷怡诧异的眼光。
“学长。”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小小的黑色优盘,似乎攥着自己的生命。此刻她的眼睛里只剩下恐惧,她谁也不愿意相信。女孩的力量如此渺小,成亦杰明白她需要一个值得她相信的人。
“警察在等了。”说罢他便与她擦身走进了电梯,“你怎么不出去?”
“学长,为什么是你打来的电话?”叶芷怡的声音格外细嫩好听,让成亦杰一时很无措。
“因为,”成亦杰居然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你打给我,我听到了那个男的在说话。我用手机找到了你的位置。我,我就在附近,所以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和你有关的。”
“学长,你说什么我都当成是真的。就当你刚才什么都没说吧,我再问你一次,你要如实回答我哦。”
成亦杰只有定位是真的,其他的全然是谎话。他清楚她这么说极有可能她已经猜测到了七八分,可他真的不愿意让叶芷怡知道,他他妈就是一个怪物。此刻的成亦杰,或者说穷奇,心里从没有如此这般慌乱,好像整个世界都颠倒了一样。
“为什么是你来的电话?”
电梯门关上了。没有人按楼层,电梯像个无助的孩子停留在这里,更像一个倾听者,正努力感受着他们的感受。
“我……”成亦杰说,“明明都已经猜到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那我就直接问了,那头怪物,是你的宠物么?”
成亦杰一愣,哎呀我去,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和男生不一样,在女生的眼里果然是宠物这种设定更加可以接受。他心里也有一些久违的释然,因为他知道,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啊。它虽然长得可怕,但很听我的话。它既然是我的宠物,你想要便都是你的。”成亦杰偏了偏头,电梯里的四周镜子反射出无数个他,每一个都是欢喜却不失沉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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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也度假酒店顶层,枯涸的泳池边,两个成亦杰倚靠在墙上。
一个成亦杰睁左眼闭右眼,左眼里反射的是金色的光芒,是神兽的威严和自信。
一个成亦杰睁右眼闭左眼,右眼里是亚裔人美丽的黑色瞳孔。
“穷奇很悲伤么?”
“你还是看出来了。”
“为什么要悲伤呢,她并没有讨厌我们呀。”
“我想,成大人也许不曾了解我的感受。”
“我有你的记忆,但是感受的话,我并不了解。穷奇不妨说出来,既然我们是驾驭同一个躯体的两个灵魂,应当互相共鸣才对。”
“生活在非人间的地带,生命几乎是无限的,而且只有龙王级别的存在才能婚配和生育后代。而如果是我,爱上一个女孩,我会用自己的爱去衡量,我献出自己生命的多少年来陪伴她会值得,或许是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我们都会一直和对方相处下去直至厌烦,爱情似乎没有价值。”
“而在人间,人会生老病死,再长的爱情也走不过一百年,还有衰老也会阻碍它。”
“对,”穷奇说,“我在银坤宫工作生活,因为大败修炼五千年企图篡位的龙子而一战成名。年复一年呆在龙宫,甚是枯燥乏味。第一次让我体验到活着的意义的,是我在东周郑国遇到的一个叫颙的女子。然而龙宫禁止神魔与人间通婚,作为龙王侍卫神兽的我,不顾后果向龙王要求,把颙也变成仙子,长生不老。龙王答应了,但前提条件是把我关在泯缘殿,也就是关押重犯的地方,永生永世。如果不是因为妖族觉醒,我也许还被关在那里。”
“颙真的变成仙子了?”
“对,她现在和我一样,也是龙宫的侍卫神兽。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我就能回宫领赏,与她相见。从飞黄腾达到被打入泯缘殿,我从未后悔过。爱情果然是来自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它让人不顾一切。”
“可是我们和叶芷怡之间,还不能称作是爱情吧。爸妈总是说,你们这个年龄,有什么资格谈论爱情?”
“如果互相喜欢而且想要互相守护对方都不是爱情的话,那什么是爱情呢?爱情最美的部分不就是它刚出现的样子吗?”
这时候,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出现了。
“让喜欢的人知道真面目了是么?”何秋生抱胸慢慢踱了过来。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成亦杰又只剩下一个。美丽的异色瞳在广告灯下形如流光溢彩的画卷。
“哥,”成亦杰转向他,“说爱,我们是不是太年轻了?”
“为什么年轻?谁不是那样过来的?”
“那哥有过不知所措的感觉么?”
“我啊,我有过心碎的感觉。”
成亦杰望向他,眼神澄澈而空明:“为什么要心碎呢,明明你身边就有爱啊。”
何秋生猛地抬头,望见成亦杰的眼里一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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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了进来,毛坯楼深暗的废墟里水母温柔的触角贴心地盘旋在紫色的沧龙身上。
“为什么会有阳光,我讨厌阳光!”老沧龙沧桑地抱怨着,几只大致人形的小妖赶忙点头哈腰地过来帮忙用各种杂物把阳光堵住。
“大王,您的中文越来越好了。”一个轻柔的女声。
“弗林妮,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享受的。”阳光下的沧龙和水母渐渐地变成人形,“把发育的能力全部传输给儿,自己一天天老去了。没想到现在儿也离我而去,我的事业好像前功尽弃了。”
就在整栋大楼的底层中央,一只石椅上,端坐着一位满脸皱纹匍匐的老人。他身体看似贫弱却服饰华美,一手安静放置在石椅的石狮把手上,一手搂着怀里的王后弗林妮。
弗林妮也不是从前赤裸或是简约的白色衣裙,而是一身与历史上各国都不相似的华美服饰,但与老人的精致长衣配成一对,一看就是King与Queen的风格。
弗林妮轻声说:“大王,不是这样的。您还有我们,您还有广大恕妲家族的小妖们。虽然他们的血统不是纯正的,但是同样有海妖心中所藏的愤懑,一定是大王大业的基石。”
恕妲之王轻笑一声,“是吗?只要我的弗林妮觉得好,那就是好。明天就是计划救出威露的日子,也许营救会暴露我们,不过只要是弗林妮想做的事,我冈萨雷斯一定不会辜负你。”
“嘻嘻,”弗林妮爱恋地投怀送抱,“我知道的呢。弗林妮爱着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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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光彩炫目的解放路两侧分布着车站、商场、超市和美食铺。讲道理,如果不是荆小希因为打给何秋生的一连串未接来电而生气了,何秋生是绝不会答应陪她逛街的。
何秋生一直觉得陪女人逛街是最无聊的事情。
可是她现在完全没有一点不开心的样子啊。
荆小希牢牢牵着生子的左手走过繁华的街角,享受着霓虹灯的沐浴,就算是手汗湿透了掌间也不愿放开。他们漫步到灯火阑珊之处。何秋生有些累了,他看到有一处露天的咖啡厅,准备坐下来喝两杯,便卸下小希买下的大包小包衣物和化妆品,瘫倒在椅子上。
“喂,小色狼,你这么没用啊?”荆小希望着他,有些嫌弃。
“我好渴,这附近有喝的吗?”何秋生有气无力,“我不要这家咖啡厅的,太贵了。”
荆小希看着步行街的地砖,回答道:“行啦,那你休息着吧,我帮你去找找。今天辛苦你啦。”
视野里,荆小希又一次走向灯火通明的世界里,何秋生心里忽然有一股暖意。也许正是他期待已久的。
他感觉到口袋里有震动。
居然,是她打来的。他有好几个她,但,最有可能和他在一起的也就只有她了。
她打来做什么呢?何秋生真想一把摁灭来电,但是不听话的手指还是点击了接听。
何秋生拿起听筒,不说话。而对面却隐隐传来遥远的抽泣。
不知为何,他的心又开始出现钻心的痛楚,就像那天在医院里听到的那个喷嚏一样,那种感觉是不能超越的。
“说话,小米。”何秋生没忍住,还是先开了口。
“针!”苏娜米说着说着便更大声地哭了起来,不是之前那样抽泣了。对啊,你就应该这样哭的,这才像你啊。
“说话!”
苏娜米似乎在找一个时间平静下来。所以生子也在电话这一端陪她等待着。
“朱皓国不要我了,他,现在看上了若唯。就是那次晚会以后,学校还有一次十佳歌手嘛,然后他……”
何秋生的心已经麻木了,他只管面无表情地问:“他唱歌了?”
“他是评委,学生代表。若唯现在是,主持人。而我,还是一个礼仪小姐。但是,她是有男朋友的,姜枫会跟他撕破脸的。”
小唯么?为什么是她?何秋生忽然觉得朱皓国完全就是另外一个自己,那个自己和他喜欢一样的女人们,或许下一个就是夏晴了。但是那个自己太强大了,他能够轻易地把女人掠夺到手里,而不是像何秋生那样,看到被别人占据的领土,知道希望渺茫后就主动放弃了,连殊死的顽抗都没有。
许许多多以前让他心碎的画面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但是何秋生知道,那片地方已经不属于他了。他现在拥有除学生以外的一个身份了,他必须属于他该属于的地方。
何秋生不想多对她说什么,也不完全是悲愤。她想到了能给他打电话,说明她还是记得他的,说明那最后一面之后她不想就这样草草了事。而何秋生对她,也许,仅仅只是些怜悯。
“你曾经对我有兴趣么?”何秋生开门见山。
“有,我知道你也是。”
“但我现在没有了,一点点也没有了。”何秋生知道他就算是有他也不会说出口的,因为那实在太对不起他受到的伤了。
“那我知道了。我只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我和其他的交流生都相处的不错。鹿城风景也很美,以后你可以和闺蜜或者家人来玩玩。”
就在这时,荆小希笑靥如花地拎着打包的星巴克饮料走了过来,看到何秋生就问:“你在跟谁打电话,男的女的啊?”
苏娜米似乎是听到了女生的声音,音量一下子弱了下去:“那就好,我,我要去吃饭了,以后再打给你。”
“现在都还没有吃饭吗?”何秋生望了一眼商业广场的钟楼,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对……对的,那先挂了。我祝你幸福。”
“行,你也是。”何秋生尽量回话的时候不出现“幸福”此类字样。
荆小希把星冰乐的墨绿色吸管都咬扁了,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修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着。
到底是长不大的女孩,都二十六七的大姑娘了,还会咬吸管呢。何秋生望着她,忽然目光不想移开了。
这个老女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吧。荆小希玩手机玩得很认真,就算是听到何秋生和别的女生打电话,似乎也不担心她喜欢的人会被别人抢走。因为她知道,她还没有完全得到他呢。
他忽然开口:“小希姐姐,那你,以前有过男朋友吗?”
“我拒绝过无数个。我不是不想谈,只是没有人能吸引到我。”荆小希玩着手机,头也不抬。
“那你的初恋来了。”
“哈哈!别开玩笑了,不存在的。我还没有初恋呢。”荆小希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屏幕。
然而荆小希没想到,她还没说完,一个人影便扑了上来,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惊讶地望着他,好看的眼睛无限放大,忽然笑了起来,却又有泪水渗出眼角。
“给我个机会吧,我要报答你。”何秋生终于久违地说。
“你想什么时候呢?”
“就今天吧。”他们的嘴唇松开了,挂下一丝银线。
荆小希轻轻地笑了笑,眼角的泪是甜美的。
“你终于肯接受我了。”荆小希久违地说。
“嗯,这么长时间,让你久等了。”
荆小希痴痴地望着何秋生,无数幸福和欢乐涌现在脸上看得见的部分,似乎是在告诉何秋生我已经准备好迎接你了,那你可要说话算数哦。
“谢谢你的理解。”何秋生说。
“谢谢你的爱。”
荆小希放下了手机,纤细的手臂围住了何秋生的脖颈。
解放路霓虹灯的尽头,无数恋人中的一对,正坐在一张露天咖啡台的椅子上缠绵悱恻,桌上还未锁屏的手机里还在播放着撩汉的秘诀。
可惜我已经不需要了,荆小希终于骄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