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牡丹小镇安静下来。
温峻家住的是四间青砖房的小独院。竹篱小院里栽着一排莴笋，五棵茄子树，八棵辣椒苗，三棵未结果的西红柿。院子左边栽着一棵桂花树，右边种着一小簇青竹。桂枝上香花未开，竹子下春笋已露。
竹篱院里夜鸣虫开始欢叫，屋子里老娘也开始唠叨。
此时温峻一双肉呼呼的小手被一相貌普通的少妇按在一盆水里，仔细地揉搓着，清水很快便浑浊起来。温峻一脸不耐烦，双脚在地上快速而密集地跺着，嘴里哼哼唧唧地撒着娇。他想迅速抽开手离开，少妇全然不顾，死死按着他的小胖手搓洗着，唠叨着：“小峻，下学不早点回家在外面疯，一回家就糟蹋笋子，接着又雕了半天的石头。弄得满手都是石灰，不知道这东西很难洗干净？等下吃到肚子里拉肚子怎么办？”
温峻的小肚子此时正咕咕作响，扭动着肉屁股皱着眉头撒娇，道：“娘，我都饿死了，你洗好了没呀？”
“还有脸说！”温峻他娘更加生气，“就知道吃，吃完就雕像玩。雕完就到饭点了。除了吃就是玩，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看看书会死呀？”
“哎呀！烦死啦！”温峻抓住个机会，一下挣脱双手，一溜烟跑进客厅。他爬上一只靠背椅，双手在衣服上随意蹭干了水，抓起筷子夹起一个油光红亮的猪蹄往嘴里塞，沾得满嘴都是肥油。忽然，他感到一股寒意，转头看着早坐在一旁的父亲，一名正在抽旱烟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笑着说道：“爹，你也吃呀！可好吃啦！吃呀..”
温峻他爹板着脸一言不发，沉默地抽着旱烟。
温峻他娘也坐了下来，拿起一条手绢擦着他的嘴角，又开始唠叨：“小峻，你看看你这一嘴的油。虽说你不大但是也不小啦！吃得满脸油，以后娶个麻婆回家。”
温峻听得脑袋直疼，装作没听见继续啃猪蹄，耳边又传来老娘的声音，“小峻，吃东西不许吧唧嘴，像小狗****似的。”
温峻眉头皱得更深，更加卖力地啃猪蹄，连骨头都给咬下一小块嚼碎。
“哎哟，小祖宗呀！”温峻他娘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头，急道，“你在换牙，怎么能吃骨头？吃坏牙齿，以后牙齿长不平跟老鼠一样。”说着拉了拉温峻他爹的手，道：“孩子他爹，你倒是管管他呀！这孩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住啦！”
温峻一听这话，吓得立刻抬头看着父亲，却见他父亲一反常态，没有一巴掌呼过来，而是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吐出几口烟圈，在桌腿上敲了敲烟杆。温峻他爹似乎有心事，默默地拿起汤勺，搅了搅桌上的一盆春笋鲫鱼汤，之后舀起一勺笋子。只见这一勺笋子，不是切片，不是切丝，不是其切丁，也不是切块，而是被雕成一只只摇头摆尾、神态可掬的小狗。
温峻他爹短暂的愣神之后，把勺子一抖，小狗笋子掉入汤水中，道：“温峻，你这小狗雕得挺好呀！怎么不雕几条龙，雕几只凤凰入汤？这样我也算尝到了龙肝凤髓，也算是你一片孝心。”
温峻得到“夸奖”，有滋有味地咬了一口肘子，笑呵呵道：“爹，我吃完饭就给您雕。我还会雕麒麟呢！”
温峻他爹不由一窒，皱了皱眉头沉着声音说道：“温峻，今天王先生来我的茶叶店了。听说你今天下学后在学堂表现不错。先生奖励你明天不去上学，你还真应下了？临走王先生还向我要了二两银子，温峻，你够本事的啊！”
温峻悄悄低下了头，不停地咬着嘴唇，酱香猪蹄也觉索然无味了。
温峻他娘听着他爹的话，知道温峻定然又闯了祸，忙道：“他爹，你带两斤好茶叶跟王先生求求情。孩子还小，不懂事，可不能耽误他学本事。多看几本书，以后经营自家茶叶铺子也方便些。”她在温峻小脸上重重掐了一把，道：“小峻，你以后要听话。在学堂可不许捣蛋！听娘的，明天还是去上学。”
温峻他爹伸手重重在桌子上一拍，喝道：“上个屁！”
温峻吓得身子一软，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他娘伸手扶了他一把，劝道：“吃饭，吃饭，先吃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
温峻赶忙抓起一个猪蹄，又盛了一大碗汤，埋头吃了起来。他一口一口地嚼着，既没有吧唧嘴，也没有东张西望，吃得极其认真。这是他的掩耳盗铃之法，好像这样便能躲过父亲的责骂。
正当他大嚼大咽时，却听见父亲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温峻，字你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吧？”
温峻小脸瞬间笑成一朵花，抬头得意说道：“都认得差不多了。我还是班上第一名，虽然写的字有点丑。我很聪明，先生教的字，其他同学都还没..”
“行了，行啦！”温峻他爹一摆手，打断温峻的话，瞪了温峻一眼，“谁不知道你聪明？这就是你让我最生气的地方。你明明那么聪明，可偏偏不用到正道上。你六个月的时候，便能开口说话。在牡丹镇也是出了一回名的。四岁的时候，你迷上了打弹弓，我便给你做了一把弹弓，哪知道你一玩就是两年，几乎把牡丹镇的鸟都打尽了。鸟儿找不到，你便打别人家院子里的鸡，你说说，光赔鸡鸭的银子都够我们家一个月的开销了！”
温峻又把头深深埋下，捧起手中的酱肘子。
温峻她娘深有触动，接口说道：“小峻，你爹有时候对你是凶，那是想你长大了能有出息。当时你打弹弓，赔了不少银子，你爹嘴上骂你，但也是开心的。百发百中，这也算是天赋异禀，以后参个军射个箭也不会差。哪知道你六岁后，再也没有摸过弹弓，又开始痴迷于雕刻，雕了木头雕石头，今晚还雕了一锅笋子。这.这.这能有什么大出息呀？”
“都怪你！”温峻他爹瞪了他娘一眼，大声说道，“慈母多败儿，你要让我多打他几回，看他还不长记性！”
温峻此时头更低。
温峻他娘顿时火气上来，道：“孩子他爹，你说的什么话。到底是自己的孩儿，还真能往死里打？”
温峻好生感动偷偷看了娘一眼。
温峻他爹懒得跟他娘吵架，抽了一口烟，认真说道：“温峻，既然字都识了。明天就不用去学堂了！”
温峻一头雾水却也喜出望外，道：“真的呀？”
他爹点点头，道：“嗯，以后你都不用去学堂了！”
“那可不行！”温峻他娘站起身来，恨恨地瞪着温峻他爹。
温峻一听这话，顿时也急了，常听大人们说小孩不好好读书，便直接丢山上放牛去。他还真怕父亲一怒之下，给自己买几头牛放养。再说，自己虽然不喜欢读书，但是不读书的小孩岂不是太奇怪。为了跟其他小孩一样，不被歧视，哪怕在学堂睡觉也要上学堂的呀！
温峻眼含泪花，哀求道：“爹，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一定好好读书！”
温峻他爹无动于衷，边抽烟边说道：“这话你说多少遍了！跟放屁似的！我治不了你，有人治得了你！明天你玩一天，后天我把你跟镇西李德家的孩子一起送去流云宗。温峻，这回你可得长长心。流云宗的青训生一年可得交不少银子。”
“什么？”温峻她娘一听不乐意，“他爹，你糊涂了吧！我们家底不厚，哪有那么些个钱让他去那种地方挥霍？一年可真不少银子啦！难道你还指望他能在修行一途上有所建树？”
温峻他爹一拍桌子站起来，烟杆不停地敲击着桌子，溅散出一阵烟灰，道：“那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咱们就这么一个孩子，难道就让他这么混下去？以后的日子紧巴点就紧巴点，这孩子要再不长出息，我打断他的腿！钱已经付了！再说什么都是废话！”顿了一顿，他狠狠瞪着温峻道：“去了流云宗可要老实点，那里的老师可不像我这么好讲话。你要不听话，就拿擀面杖粗的铁棒打你，上面还带铁刺！”
温峻吓得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哀求道：“娘，我不去，我不去，我会死的！”
温峻他娘叹息一声，眼含泪光搂着温峻，柔声说道：“钱都付了，不能退。小峻，以后一定要乖。只要听话就没人打你了。你要是真能出息，能从青训弟子成为正式弟子，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我不去，我不去，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温峻彻底爆发，哭着在地上打起滚子来，哪里脏往哪里滚，滚进桌底滚过猪骨头也毫不在意，“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去了也会逃出来的！”
温峻他爹怒不可遏，挥起烟杆便打在温峻身上，道：“你小子是要气死我！你要怎么才肯去？”
温峻滚出桌底，一抹脸上泪水，抬起头抽泣着说道：“你给我买镇上老王头那种真正的雕刻刀，我就去。”
“你..”
温峻他爹丢了烟杆，从茶几上拿起一根鸡毛掸子，在手中掂了掂嫌太轻便立即丢掉。最后他气得脱下两只鞋子，一手一只冲着温峻就去了。
这一夜，温峻是哭累了才睡下的。
温峻父母卧室里。黑暗中，夫妻二人久久不能入眠，温峻她娘忽然说道：“孩子他爹，你睡了么？”
“睡了！”温峻他爹大声答道。
温峻她娘有些担忧问道：“流云宗真的用带刺的铁棒责罚弟子？”
“吓唬他的！”他爹道，“我小时候家里又没钱去，哪里会知道。“隔了一会儿，语气不确定地说道：”应该不会那么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