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高三岁半时候,公公时常感觉气短胸闷,喘着粗气,让人听着揪心。体力活儿不能干了,只好在家。去村里镇上的药店去瞧,大夫的诊断也是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开一大包药。
公公吃了药,还是不见好转,一日日加重起来。梨花提议说:“去医院检查检查。”
“医院里的医生全是哄人的,没病也给你说有病。”婆婆说。
公公终究还是撑不住倒了下来,晕倒在院子里。拉到医院里去看,医生骂道:“家里人都是猪脑子吗?你看拖成啥样子了?”
“医生,你看看能治吗?”张树问。
“能治,咋不能治呢,要开刀。”医生讲。
“不开刀能行吗?”婆婆问。
“能行,不开刀就拉回去等死算了。”医生笑着说。
“那开刀要多钱?”婆婆抢先问。
“不多,前前后后七八千元就够了。”
婆婆没说话。当天就叫张树办了出院,叫来村里的三轮车,拉着父亲回家了。
回来村里人问:“看得咋样了?”
“没病,医生就骗钱呢。”
“你说现在的人,心肠咋这坏呢,就知道钱。”婆婆对人说。
晚上,婆婆来到梨花他们房里,进门问:“日高睡下了吗?”
“睡了,爸爸睡了吗?”梨花说。
“睡了。”
“树呢?”婆婆问。
“出去了。”梨花答。
婆婆看着孩子,静静地等。梨花也不顾得管,做着针线。
十点多,张树回来,见母亲在这,便问:“妈,你咋还不睡觉呢?”
“树啊,你爸现在这种情况,你看咋办呢?”
“能咋办,治呗。”
“你个公驴日下的,治病不要钱呐,你不当家,不知道来钱容易不容易。”婆婆低声怒骂。
“是要花钱,可病得下了,不治能好吗?”张树双手一摊,说道。
婆婆顿了好久说:“我和你爸年纪大了,有时候就不白花钱了。你看日马念书要钱,化肥也要钱……”欲言又止。
“你们早些睡了,明早还要磨面去。”说完婆婆出去了。
接下来几日,婆婆动不动就把张树叫到屋外,俩人窃窃私语。除了给公公买一些消炎止痛的药,再也没有提起送医院的事情。
一日,梨花下完地回来,见公公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问:“爸,你咋一个人在这坐着呢?”
“你妈领着娃娃赶集去了。”说完咳得面赤泪下。
梨花赶忙上前扶住胳膊说:“爸,我给倒些水喝。”
“不要倒了,喝的太多了又要上厕所,麻烦。你来坐下,我给说几句话。”公公勉强笑着说。
“爸,你说。”梨花蹲在旁边。
“梨花,你受罪了。”说着公公流着眼泪。
“我这儿子是个啥货色,我比谁都清楚。害了你,我对不住。”公公接着说。
“爸,没有,没有。”梨花感觉鼻子酸酸的,筑起来的冰冷,一块块坍塌下来。
“我其实心里一清二楚的,我这没脑子的儿子,再加上她那妖精妈妈。我不死,一直是他们头顶上的一朵黑云。”公公叹息着。
“爸,我妈这是为啥?”
“还不是都觉着自己本事大,想要当家作主嘛。”公公说。
梨花默默看着这个憔悴又沧桑的老人,头发已经斑白,脸上浮着死灰气息。梨花想起自己的母亲,鼻子酸楚。
“梨花啊,你去把大门关了。到我屋去把我做活计的箱子拿来。”
“爸,你不舒服,还做啥木活啊!”梨花说。
“梨花,你去拿来就知道了。”公公又勉强笑着说。
梨花搬来木箱子,公公吃力地打开,在里面翻腾,摸索出一个小木匣子递给梨花。
“这是啥?”梨花疑问。
“你打开看看。”公公说。
梨花打开一看,是一匣子钱,有一百五十的,也有十块五块两块的,新旧不一。梨花赶忙说:“爸,我不能要你的钱。”
“你赶紧拿上放好,叫你婆婆和张树知道了,又拿走了,你赶紧放好。”
“再说,我不是给你的,这是给我两个孙子的。”公公说。
“我这些年做木活,挣下的钱都贴了用处了,也没存下几块钱,只有这么多了。”公公边喘气边说,呼吸带着嘶嘶声。
梨花抱着木匣子,心里堵得慌闷,压抑难当。
梨花起身走开,公公在身后,带着哭腔说:“梨花,你就权当可怜可怜我,忍一下他们吧!”
公公一日日加重着,没几日,公公躺在床上,屋子里聚满了人,老者把手伸进被窝在后腰上摸了一下,回过头对着张树轻说:“赶紧准备吧,不行了。”
张树匆匆跑出去叫来婆婆,婆婆快速跑进来,耳朵附在公公嘴边喊:“钱放在哪了啊?”声音急切。喊了好几声,还是没有回应。
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杀猪般嚎哭起来,嘴中高呼:“我地个伴儿哦,你咋就这么狠心哎,抛下我一个人咋活呀。”喊声中带着颤抖,抑扬顿挫。惊醒了在侧屋的日马和日高。
日高哇哇大哭,日马瞪着双眼愣生生看着,梨花赶紧哄孩子们睡下。
梨花想进到堂屋,看一看公公,问他想吃点啥,给做些吃食。做法事的人叫她避开,说会冲着病者。
公公熬了两日,挣扎着离开了人世。村里人叹息:哎呀,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老人感慨:人就像蜡烛,风一吹来,说没就没了。
葬礼上,张树伏在地上,高撅着屁股,悄然无声。婆婆倒是哭得惊天动地,旁人都觉得凄凉悲切。梨花跪下来,配合着气氛,眼泪静默地滴下来。她借着公公的灵场,哭的,是自己的惆怅。
公公去世十天后,婆婆披麻戴孝,把张树和梨花连同日高日马一齐聚到堂屋里。
“妈,咋了?”张树问。
“你爸走了,咱家的天塌了,树啊,你要给咱撑起来啊。”婆婆深情地讲。
“妈,你这说的,不是还有你吗?”
“你一个男人,不出头。我一个妇道人家,咋当掌柜的呢?你说是吧,梨花?”婆婆怨道。
梨花沉默,没说话。
“有啥不能当的,我选你当掌柜的,谁不服气,我把她腿子打断。”张树说。
“我怕有人不服气啊。”婆婆收住幽怨,看向梨花。
梨花冷冷地讲:“你们爱咋就咋,我还忙着呢!”说着领着孩子出去了,留下婆婆和张树在屋里。
张家开始了婆婆时代。婆婆自认为,她掌家,张树有本事挣钱,日子过得舒心。也或许,自己一直有权利的欲望,终于熬出了头。
事与愿违,公公死后,家里的光景没落下来,常常捉襟见肘。按照公公的嘱托,留下来的钱,梨花用来给孩子缴学费和书本费,这一切,她做的不经意,没让张树和婆婆发觉。
公公活着的时候,没见过婆婆这么精明能干,等到公公死了,终于是墙里面的柱子,现身了。一大堆的挑,一大堆的闲话,一大堆的唠叨,朝着梨花扑来。梨花逆来顺受惯了,不争辩,也不反对。只是心底里叹息:怨恨我,光景能过好吗?
婆婆也不下地干活,白天就在村子里,和几个老女人扯闲话。隔上几日,又跑到女儿家,诉说梨花如何不是人,如何虐待她。终于把梨花踩到了脚底下,更加稳固了自己的位置。
或许是心虚,也或是理亏。婆婆有时候会感叹说:“这个家,我不帮着撑着,迟早就完蛋了。”好似她当家,万不得已才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