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正月,娘家打电话到邻居家,邻居过来说,你弟弟找你,说你父亲跌了一跤瘫痪了,说不出话,叫你赶紧回去。
多年前梨花是这么殷切期盼的,尤其是在最初的岁月。随着时间流转,这种愤恨渐渐淡化到不闻不问。梨花把它埋在心底,此时被挖出来,曝晒在阳光下
弟弟在娘家打来几通电话催促回去一趟,说老头子每况愈下,着实撑不了多久,叫梨花赶快回去看一眼。梨花心里烦躁难安。弟弟见几次不来,索性上门来接,梨花实在推诿掉,坐上弟弟地三轮拖拉机前去探望。
梨花已经阔别这生她养她的穆家湾已经太久,样貌变了,人也变了。自打离开后,故乡近在咫尺,梨花没有回来。母亲的三年祭,也没有回来。母亲的照片,梨花也一次次摸得,掉落了不少。
进了村,梨花问:“虎子,怎么不见梨树了?”
“姐,你不知道,梨这几年价钱一年比一年低,基本没人要了,现在都种苹果。”
“那梨树呢?”
“早砍了,家家户户剩下也就一两棵自己吃的。”
“长成不容易,怪可惜的。”
“没办法,赔钱就没人种了。”
村里许多人用奇异的眼神看着梨花,梨花也不认识,年轻人问:“虎子拉的谁啊。”
老人沉思半刻说:“看面貌像虎子的大姐,梨花。”
弟弟大声问:“姐,你饿吗?”
“不饿。”
“那咱就先去老院子里看看爸。”
进了院子,老屋子还是许多年前的老屋子,土坯的相面,屋顶的瓦片上,沾染了更多的青苔,整体看上去摇摇欲坠,令人揪心。院子里堆满了父亲收集的酒瓶子,一摞摞整整齐齐。
屋子里充斥着草药味,病榻上父亲瘦骨嶙峋,眼眶深陷,死灰气息兼带着尸体的暗臭,看来真的是分毫之间的事。
梨花见到他,说不出滋味。苍老可怜,毕竟是生身父亲,一辈子忙忙碌碌,没享过福。可是心中的恨意还是不能释怀,梨花不知道如何面对,只坐在地上的板凳上,隔着距离。
父亲爬起来,用陌生的眼睛盯着看。弟弟凑到耳边喊:“爸,大姐来看你了。”父亲想了一会,呜呜地哭起来。
父亲一直盯着梨花,嘴里呜呜的说着什么。弟弟说,今年过来,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天,跌了一跤,醒过来就不能说话了。
“看了吗?”
“看了,大夫说,要做手术,至少得二十万,能不能好,还不一定。”
“哦。”梨花幽幽地说。
坐了半个小时,梨花觉得空气压抑,怕再坐下去自己会悲伤起来,站起来对他说:“爸,你先休息着,我闲下来再来看你。”
父亲挣扎着要起来,却失败了。
出了门,梨花对弟弟说要回去,弟弟赶忙挽留说:“姐,你好不容易来一圈,才一阵就走。到新房里去坐一阵儿。”说着硬要拽梨花去,梨花推诿不过。
走过去,看见新房子是盖起来了,可里外的墙还没粉刷,摆着家具也稀稀拉拉。梨花问:“虎子,花了不少钱吧?”
“费钱的很,这还多亏了二姐垫了不少呢。”
“老二和你一起长大。她念书你供了不少,你俩关系好呢。”
“姐,你对我俩都好,可你就是性子硬,二姐打电话时常说你。”
“我就那样,就三个娃娃,再也没别的花钱。”
“你给老二说了吗?”梨花问。
“说了,姐。二姐说她现在还是个新人,不好请假。”
“对呢,工作要紧,工作要紧。”梨花说。
“咱妈的坟上你去过吗?”梨花又问。
“前年,政府推地,把咱妈的坟推了。”
“哦。”梨花心想:死了都一样,啥也不是,推了也好。这时弟媳进来,梨花见过这个满脸麻子的女人。弟媳一脸堆笑,弟弟喊道:“给大姐做些饭,来一口都没吃呢。”梨花赶忙说不用了,说着就要走。
弟弟开着拖拉机送到坐车的地方,梨花回过头,对弟弟说:“虎子,天这么冷,多穿点衣裳,我看你这棉衣有点短,你看手都冻成啥样子了。”弟弟搓搓手,笑着说:“没事,没事。”
回家三天后,弟弟打来电话说:“爸过去了,明天就埋,大姐,你来吗?”
“我……”
梨花在电话里支吾一下就挂断了,胸口好像被锤子猛击一下,喘不过起来。
梨花记得自己出嫁时对父亲说:“你死了,我都不会看你一眼。”
梨花终还是没去,她不知道自己去了,怎么才能挤出眼泪,或许,她的眼泪早就流光了。便叫日马去市集的纸货部买了一个花圈带去。
父亲下葬那日,梨花心里憋闷,眼泪由不住滑落,她一个人跑到山顶,对着娘家的方向,呜咽不已。
日马回来说:“妈,我舅舅说,我姥爷临死前告诉他,说你们不姓穆,姓白。我舅舅问你要不要改回去?”
“舅舅还说,姥爷活着的时候,嘱咐舅舅一句话,说他死了再跟你说。”
“什么话?”
“姥爷说,他这一辈子,最后悔的是把大女儿嫁到了张家。”
“没事了,你赶紧吃饭吧。”
梨花走出门,看着天空,灰蒙蒙,似乎要落下雪花,梨花噙着泪水。所有的委屈,一股脑涌来,她放声嚎哭,或许,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恨。在这句话面前,变得不堪一击。
父亲从病到死,短短一月间,拖拉机载着又去过医院几次。最后医生言明是没得活。不过现在医学先进,花钱倒可以延长。
弟弟思量再三,家里刚盖的新房子还要花钱,媳妇儿还要置办个粉碎机,俩个孩子也要转到城里上幼儿园,这些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实就是这么要你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可奈何。
梨花也没有钱,没有钱,才有许多艰难的事情。这可谓:贫贱夫妻百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