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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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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是一个艺术之城,有毕加索、米罗和达利、高第。

刘少康在街道上,随处可见到这些不朽艺术的影子。

他来到了高第的代表作巴由之家。

远远地,就望到了外墙上五彩缤纷的马赛克。蓝色的马赛克是最为显眼的,像把天空的蓝色镶嵌在房子的外墙上,而绿色的、紫色的马赛克,像是大自然中的每一种花木颜色的提纯,整个巴由之家就是一个童话。

他站在了巴由之家最有特色的阳台下,仰望上去,那些阳台恍如一张张面具,有的面具是威武的,有的面具是娇艳的,有的面具是宁静的。他恰恰是站在一个温柔的面具下,阳台上有两个用金色的弯曲的铁条围成的椭圆形外罩,像是一双使人忘掉忧愁的眼睛。

他久久地与这双眼睛对视,慢慢地,心灵变得空明。

夜晚,巴塞罗那的灯火和巴塞罗那的阳光一样灿烂。

李明丽从巴由之家的顶楼露台缓缓走下来,在所有高第建筑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巴由之家。

每一个阳台都是故事的收藏家。

夜幕降临,阳台上的灯光亮了起来,这时候,阳台的感觉就鲜活起来,相邻的阳台开始窃窃私语,讲述着只有它们才明白的语言。

她闭上眼睛,站在一个温柔的阳台上,阳台上的一对椭圆黄色铝条外罩像一双眼睛哀愁地望着她。

慢慢地,她将自己的故事讲给阳台听。

故事越多的阳台越发地神秘。

回到饭店,经过高大的仙人掌,接到了李明德的电话,“什么时候回来?怎么突然这么任性,学校还要上课。”

她笑,半是撒娇半是威胁地说:“哥,欣赏艺术的最好的方法是在艺术里,巴塞罗那是米罗、毕加索和达利的艺术之城嘛。”

李明德无奈地说:“可是,总要快些订个日期回来。”

“好。”她轻轻地答应。

“昨天少康也到了巴塞罗那。”李明德慢慢地说。

“是吗?”她有些漫不经心,抬头看大厅旋转楼梯,像鸟儿飞翔的翅膀。

或者相爱,或许忘记。

这个美丽的世界,有许多的恋人,有些可以相爱,有些却只能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

刘少康在露天阳台上,俯望着巨大的仙人掌,模糊之间,似乎可以看到仙人掌上的刺,硬而冷的刺。

无望的爱就是这让人望而生厌的刺吧。

他还是不能学会忘记,所以只能逃避。

兰布拉大道是一个可以让人暂时失却记忆的地方。

他从加泰隆尼广场往兰布拉大道口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体会到自己的渺小。

兰布拉大道的第一条大街Rambla de Canaketes,有著名的兰布拉之加纳雷物的古老泉水——会再回来,修饰得具有神秘色彩,岩石底座是有着刚毅而微笑着的面容和太阳光芒般的鬈发人面像,上坐着一个半身的庄穆人像。

他站在泉水之前,凝视了许久。传说中只要喝了它,就会再度回到这个地方来。

有一些人正有说有笑地喝下一口“会再回来”的泉水。

“会再回来……”

他突然听见有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喃喃地说,声音又酥又软。

也许是太过于思念留下的隐疾吧。

他自嘲地笑,却还是不死心,转过身来,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不是他眼睛在说谎。

李明丽,穿着一袭旋旋裙,白色的底上缀有不规则的几何图案,戴着一副遮去面孔三分之一的墨镜,站在喧闹的人潮中。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要不要过去呢?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烫得吓人,但还翻滚不到一秒,他像奔上末路一样奋不顾身。

“嗨!”其实只有三米的距离,他还来不及调整语调。

“我知道你在巴塞罗那,”她微微地笑,“跟踪我来的吗?”

“我……”他像被说中了心事一样忐忑不安。

“巴塞罗那有米罗,有高第的梦想建筑,有美丽兰布拉,谁都会来的。”她投过来一个迷人的笑容。

他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地走到泉水旁边,望着那神秘的源头,“你相信‘会再回来’的传说吗?”

他摇了摇头。

“也许这是一个咒语,”她的眼睛闪过了迷茫,去那边取了一杯泉水,返身回来,喝了一口,“你不想证实一下它的真伪吗?”

他接过她喝过的泉水,沉甸甸的,也喝了一口。

有没有那么一天,他和她会一起再来呢?

他们走进了人潮之中,走出了好远,他又回过头暗暗地祈祷。

他们走到了兰布拉的第三条街道Rambla de lesflors。

这是一条花街。

“这是花之兰布拉,”她轻轻地说,“是令人心醉的地方。”

一个又一个的花摊,摆放着绮丽的烂漫的娇艳的朴素的花朵,有一种撩人的美。转过一个美丽的花摊,有时候会被装扮成恶魔的街头艺人吓一大跳。

慢慢地,她走在花丛之中,色彩斑澜。

“我有一种迷失方向的感觉。”她从一个似曾相识的花摊中抬起头,无限惆怅地把手放在一支紫色的郁金香上。

“啊!”他看到了她手肘上的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鲜红色的,还没有结疤,禁不住惊叫。她淡淡地笑,让风吹拂过她的脸颊,“昨夜一不小心踩空了,摔的。”

一不小心?他的心中有些苦涩,是莽撞、懵懂而踏空了摔伤了,还是因为思念的痛楚而心神恍惚,不去注意自己的脚步呢?

她把手肘努力地抬高,让自己看见这几道伤痕,轻轻地叹息:“其实,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几道抚不平的伤痕。”

她的伤痛不是他能够治疗的。在兰布拉大道上,在拥挤的人潮里,他被一阵巨大的无奈感所包裹。

一抬眼,她已经走过了花摊,往着街边的一条小巷拐进去。

“我闻到了香香的蛋糕味,”她像小孩子一样纯真地笑,“我肚子饿了。”

在兰布拉大道,有百年历史的埃斯克莉巴糕饼屋。

他们循着巷道,一直走了许久,才寻到了这一家糕饼屋。

“漂亮的东西不一定大气,这种设计是一个例外。”站在糕饼屋的门前,她由衷地赞叹。

刘少康望着这间百年老店,确实有一种磅礴的气势,“这里面最地道的就是桃子蛋糕。”

“桃子蛋糕……是幸福的象征吗?”

“嗯,幸福的桃子蛋糕。”

他们叫了一杯咖啡,等待着小小的粉红色的桃子蛋糕,心情复杂,像等待着未知的,或者是不可到来的幸福。

回到饭店,等待着幕色降临。

他进入浴室的时候,竟然发现镜子中的那个男人在微笑。隔着一条走廊和八间客房,就是她的住所了。一想到这,刘少康有一些卑微的欢喜。

冲洗完出来,他听到了门铃声。

打开门,她风情万种地倚着门畔,美丽的丹凤眼一闪一闪,“一起去喝一杯酒,如何?”

“你已经学会了喝酒吗?”

“有什么事情是学不会的呢?”她轻笑,“恐怕只有‘忘记’吧。”

这一次,听到她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的痛苦,他的心就像被揉皱了许多次,生出折痕。

从饭店出来,他们绕过了一条街,在一家餐厅前停下来。

“los caracoles,蜗牛餐厅,”她轻轻地说,“就这一家了。”

他叫了两份招牌菜,她叫了一扎啤酒。

系着黑领结的侍者送来了招牌菜,蜗牛汉斯。

“这红色小块是番茄吗?”她微微地皱起眉头,“这又浓又重的汤头是什么熬成的啊?”

刘少康看着盛在灰黑色陶锅的蜗牛汉斯,也禁不住想象一勺子舀上来,却突然见到软体蜗牛的恶心感。

“真是的,”她用长银勺舀起一匙,“啊,蜗牛的尸体!”

他一听,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我们还是重新叫一份别的菜式好了。”

“你怎么了?”她笑。

“有一年春天,还是我读高中时候,在学校外的灌木花坛前等公车,忽然觉得薄薄的毛衣里有什么在蠕动,回到家中,从毛衣里找出一只骇人的深黑色蜗牛,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害怕。”他有些尴尬地说。

她淡淡地笑,把长银勺送到嘴边,“我也讨厌颜色古怪的蜗牛,从来就是。可是,从现在开始,我要改变自己,过去不喜欢的我要慢慢地尝试喜欢,而过去我爱的却要逐渐地淡忘它。”

“是吗?”

刘少康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在跳。

她会发现他默默的等待吗?

“喝酒吧。”她把整瓶啤酒,仰头倒进喉咙。

“你喝得这样凶。”他心疼地说,仿佛这苦涩的酒是倒进他虚弱的胃一样的难受。

“这样会有痛快的感觉。”

喝到了第五支,她已经是一株被雨洗灌长大的桃花了,醉眼迷离。

“不要再喝了。”他有些凶狠地抽出她手中的啤酒瓶。

“怎……么……”她的手柔软地挥舞在空中,趴在餐桌的绿格子桌布上。

“你已经口齿不清楚了。”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

等了一会,她仍然趴在餐桌上,他摇了摇她的肩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觉到有一种不争气的气流直冲上眼眶。

“我们回去吧。”他温柔地说,像哄小孩子一样地背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餐厅。

夏夜的兰布拉大道,有静默的风。

他额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珠,有巴士在路口等待,他却背着她,像蜗牛一样地缓慢前行。

到饭店的路,他走了一个小时。

回到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把酣睡的她放入柔软的洁白大床之中,坐在床沿,轻轻地拂去她脸上飘零的发丝。

进入梦乡的她,突然微微地攒了一眉头,像一个忧伤的天使。

“你在梦中也不快乐吗?”他温柔地痛楚地说。

年夜,天上有些微微星光。

李明丽从暗夜里睁开眼睛,慢慢地走到阳台上,看见了伫立在冷寂夜空下的一个落寞的男人。

“你还没有睡啊?”她扶着玻璃门,轻轻地说。

刘少康转过身来,“你好些了吗?”

她走了出来,也靠在白柱栏上,往下望,依稀可见一丛丛的仙人掌。

“头有些重。”

刘少康走进房间,倒了一杯清水,出来的时候发现她在摩挲着手机。

“这手机上的海豚链子,是我偷他的。”她笑得有些夸张。

刘少良的心微微地痛了一下,像被什么蛰到了一样。

“我,常常在深夜打电话给他,”她把手扶在白柱栏上,慢慢地旋转,踏着漂亮的舞步,“因为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无法压抑对他的思念。”

他别过脸,不敢看她危险而诱惑的舞蹈,也不想让自己脸上的忧伤让她发现。

“我现在打一个电话给他,好不好?”她用一种清脆的央求的语气,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你帮我拨号……”

他接过一只小巧的缀有海豚水晶手链的手机,发现最后十次已拨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

“每一次,我都没有勇气等到接通……”

刘少康有一种站在滂沱大雨中的无力感,缓缓地把手机移到眼前。

就在按到第十个数字的时候,她突然冲过来,“啪”的一下打落了手机。

银色的小巧的手机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飞过阳台,掉在了下面的一层草坪中。

她转过头,风吹起了云雾般的头发,像一朵凄美的水仙花,慢慢地走出了他的房间。

听到乳白色的大门关上的轻微声响,刘少康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到铺着泰国草坪的楼下。

“我真是疯了。”他苦笑。

他先拨了电话,期待可以听见手机的铃声,但只有暗夜的寂寞声音。

泰国草有些硬,并不柔软,他一寸一寸地方地搜索过去,借着楼道中微弱的光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无效劳动,只知道心中有一个固执的声音在催促着他驱使着他。

遥远的天边已经有一些光明了。

李明丽拖着行李,站在饭店的大门口,她已经订了机票,在今天早上7:30分。

走过一条走廊和八间客房,在刘少康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她终究没有敲门。

经过高大仙人掌丛时,她伸手去抚摸仙人掌上的刺,带着温度,直到她的手指被扎出了血珠。

“我从此不会再来了。”她对着仙人掌说。

在飞机上,一直到从飞机上下来,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哥哥李明德在等待,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微笑,也是哭泣。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在巴塞罗那的刘少康。

刘少康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的九点钟。

天气异常闷热,他走到阳台,就看见了天边璀璨的烟霞,像天空一袭华丽的锦袍。

真是很美丽的景象,隔着一条走廊和八个房间,他深深地呼吸,心里却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微笑,也像是哭泣。

刷牙、刮胡子、洗脸、洗澡、换衣服,刘少康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在小小的橘红色的地毯边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少康:

我先走了!

他捡起来,放在掌心中许久,像电影动作中的慢镜头,把纸片小心地放入了钱包的夹层中。中午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密密的雨水像溪流一样充沛起来,白色的水汽扑在游人的脸孔上,辛辣而清爽。

他站在邮局的屋檐下,被水汽笼罩的地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一片湿润。

三天后,明丽会收到来自于巴塞罗那的包裹,那里面是一只银色的小巧的手机。

他在信中抱歉地写道:绿水晶海豚手机链子找不到了。

那一天晚上,他在饭店的台灯下写这一句话的时候,犹豫了很久。

其实,那只绿水晶海豚已经破碎了一角,无法再修复了。

秋风沁凉,不知不觉的已经到落叶旋转的日子。

再次遇见她,就是在一个薄凉的早上。

他从公寓里倒车出来,拐上大道的那一瞬间,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迷离。

街边的桉树下,李明丽站着,蓝色的牛仔短装上衣在日光中,闪出一片妩媚。

她先看到他的车,挥了挥手。

坐进副驾驶座,她淡淡地笑,“你要去哪里?”

“你呢?”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得那么厉害。

“看看秋日城市的风景……”她笑,“无论人的心情如何,景物却永远不会因此发生改变。”

他把车开得又慢又稳,一圈圈地绕了许多街道。

“谢谢你把我的手机找回来。”

“不用这么客气。”

“听说你要到英国去,下一个月。”她把手放在玻璃边,手指轻轻地弹着车门。

“下个月的十九号。”他有些艰涩地说。

“前一天晚上,我去欢送你,好不好?”她笑。

“好啊!”

“就在你家的阳台上,有小象长鼻子台灯。”她轻轻地说,“如果在外面,我恐怕又控制不了喝酒的欲望。”

她在绿水江堤下车了。

刘少康仰头望着秋天的温暖的日光,却看到了她的背影的寒冷。

回到事务所的办公室,他走到落地窗前看风景。

“无论人的心情如何,景物却永远不会因此发生改变。”

窗外的城市依然忙碌,他的心也安静不下来。

想起以前做小孩子,总是渴望过年的那一天快些来临,可日子却过得缓慢,于是爬上椅去撕墙上的日历,“哗啦啦”一下子撕了一大叠。结果呢,一觉醒来仍是一个普通的明天,倒是那残缺的日历成了他闯祸的见证。

他现在的心情有些像撕日历时的欢愉。

至少,她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朋友,远离时有被欢送的资格。

十八号的夜晚,树梢的尖角上吊着一弯金黄色的下弦月。

刘少康在阳台铺上一块冷灰的地毯,搁一张日式矮桌,让象鼻子的橘黄色光辉柔和地笼罩在深深的阳台上。

“阳台像海浪中‘小船’。”她走进来,坐上冷灰的地毯上。

“我买了一份礼物给你,”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礼盒,“我都叫售货员不要打蝴蝶结在上面,可是她还是打了……”

“你知道为什么礼盒上都要打蝴蝶结吗?将一条锻带打成缠绕的形状,那代表是缠绵的心意。”

“哦,原来是这样,你怎么知道?”她俏皮地笑,“这是女孩子才会知道的事情吧。”

“是我以前的女朋友告诉我的,”刘少康有些尴尬地说,“我曾经在拆礼物的时候不耐烦。”

“那么,你现在做一个耐心的男人,拆出你的礼物吧。”她把长方形的礼盒放在矮几上。

刘少康小心翼翼地把礼盒竖在桌面上,缓缓地揭开背的折线处,把双面胶纸撕开,将蓝色蝴蝶结拿下来。

“你可以把外包装折得这么漂亮,”她的丹凤眼闪出魔女的狡黠,“恐怕是拆惯了女朋友的礼物吧。”

“你是我的女朋友吗?”刘少康停下了动作,抬起眼。“是不是?是不是?”

她笑,“你收礼物就欢喜得疯了头啦。”

蓝色的长方形礼盒拆开来后,里面是一只赛狮龙的打火机,银白色,机身上镶有椭圆形的绿色蛇纹石。

“谢谢,”他有些出乎意料,“即使我不抽烟。”

“是吗?你不抽烟啊。”她的红舌如蛇信子一样“滋”地吐了出来,“我从现在开始知道了。”

刘少康的心里闪过黄连的苦涩。

“明丽,你想要什么呢?”

“一个人的心。”

“另一个人的,好不好呢?”刘少康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这样可以把她装进眼睛里。

她如释重负一般,轻轻地笑,“谁的?”

“我……”

李明丽忽然站了起来,象鼻子的橘红色灯光照在她皮肤上,有一种丝绸的感觉。

他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直到心都痛到缩成一团。

“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他从矮几下摸出一个礼盒,“这是神话传说中ECHO的心。”

她轻轻地笑,接过礼盒,“正好可以放入我的心脏中,否则不知哪一天会停止跳动呢?”

正午航机将要飞往英国。

在机场,李明丽站在圆形建筑后,可以看见哥哥明德与他深深地拥抱、握手。

她挂了一个电话给他,用轻松的语气,“要走了吧,以后记得要常回来啊!”

“我可以不走的。”他突然说。

沉默了许久,她轻轻地说:“对不起。”

那一边,寂然无声,她把手机拿离耳畔,然后合下上翻的机身,像合上一本书的一个故事。其实,在巴塞罗那,她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炽热心意,而在阳台的夜晚,他拿出那一颗镶工精细的ECHO之心时,一切都已经明了。

然而,她无法给一个承诺,在现在。

站在机场入口处,他回过头,搜寻着眼前的这一切。

她抱歉地说“对不起”那一刻,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可是,幻想立刻破灭,这一根虚弱的稻草正随波而流到另一个方向,正在下沉的他,根本什么也无法抓到。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知道了他的心。

踏上飞机的时候,他想起了很多个她,却忽然发现,在他记忆中的每一个她都是那样鲜活,那样令人难以忘记。

远在万里之外,他的思念会不会跨越千山万水,寻找她的踪迹?

倚上浅灰的椅背,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绿色蛇纹石在机身上安静地栖息,像是一滴眼泪。

是不是有些故事,注定只是一场烟云呢?

三月里的一个小雨日子,李明丽从工作室里信步走出,撑一把绸伞,慢慢地走在街道上。两年过去了,她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了。然而要寻找艺术的灵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于是,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城市里,做一个步行者,倾听者。

那家小店吸引她的地方,是在于橱窗,玻璃窗里放着一个剪纸少女,长长的直发向后扬起,宝石蓝的剪纸眼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生动。

她从街的对面走过去,脚步轻柔,仿佛怕吵醒梦境中的少女。

走近了,才发现小店的门是打开着的,但刚才她却丝毫没有看到门把的踪迹。

檀木榻榻米,轻轻地依偎在墙角,一个结着流云髻,插根绿玉钗子的中年女子微颔首,正在缝着一个旗袍娃娃。

“欢迎光临!”她放下针线,如风中扬柳一般地走了过来,“请问你需要什么?”

李明丽的眼睛飘往了墙壁右上方的一排木架子,上面摆放着,勾挂着大大小小的,形状各异的泰迪熊,“我也有一只可爱的泰迪熊。”

“我们店里曾经售出过一只特别的泰迪熊,”老板娘走向那一排木架子,伸出手抚摸着一只拇指般大小的泰迪熊,“那一只有着独一无二的鼻子。”

“什么模样的?”她有一些好奇。

“是为了纪念比利时的一位音乐家而制作的限量版的黑白泰迪熊,可是,这只泰迪熊的鼻子是一个钻石戒指嵌镶而成,指环藏在绒绒的皮毛之内,只留一个棱形钻石在外面。”

“哦。”李明丽垂下了头。

“我接待过许多的客人,不过买礼物的这一个男人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是一个神情落寞而温暖的男人,像是火焰的渴望与冰山的绝望混合的一种表情。”

“后来,他又来了一次,”老板娘倚在木架边,像仕女图中的女子,“他又买了一份礼物,传说中ECHO的心,把自己的灵魂寄藏在心中,送给深爱的人。”

“把灵魂送给深爱的人,那么,从此以后,他便是行尸走肉了。”李明丽生涩地笑了一笑,退到玻璃橱窗前,却发现这一次是真的无法找到门把了。

“欢迎你下次光临!”老板娘嫣然一笑,风一般走过李明丽身边,伸手推一推,眼前豁然开阔,可以看见大街上的车水马龙。

“很多人都无法找到爱情中的一扇真正的门,所以被困缚、囚禁。”老板娘站在店门,微微地挥了一挥手。

薄薄的阳光打在李明丽的长褛碎花衣裳上,像是做了场飘渺的梦,再回首,见到红色的瓦黄色的墙,绿色的铁门,配色奇幻,铺名是“爱的礼物”。

在希腊的传说中,有一个女神ECHO,一笑倾城,因天后茜蕾妒嫉她的美貌,而被贬于凡间。有一天,她在森林中遇见俊美的纳雪瑟斯。

她渴望被爱,也被爱他的心疯狂地折磨。

在一片美丽的湖泊中,她像一只小鹿紧紧跟随着纳雪瑟斯。

纳雪瑟斯问:“谁在这里?”

ECHO回答:“在这里。”

纳雪瑟斯望见了这个美丽的女神,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会让你占有我!”

ECHO羞赧地低下头,“占有我。”

纳雪瑟斯轻蔑地笑,离开了这片森林。

ECHO的爱情于是成为一场笑话。

悲惨的命运源于她被天后恶意诅咒只能复述别人讲过的话的最后三个字。于是,她的所有爱意所有情怀都不能诉说。

ECHO的心代表了一幕独角戏的暗恋。

几乎与此同时,刘少康又一次来到了巴塞罗那。

在老城区,从巷子底总会走来抽着烟,穿着黑大衣的中年男人,也许下雨,便撑一把黑伞,悠闲地吐着烟雾。

他坐在一间小小的咖啡厅,拿出银灰色的,镶着绿色蛇纹石打火机,燃起蓝色的火焰,点了一支烟。

完整的一支烟慢慢地在手指间烧成颓废的烟灰。

他不吸烟,可是却常常使用打火机。

每一次,火苗“滋滋”地燃起时,他总可以看见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上翘入云鬓。

圆形的栗子色的桌子像一个个空心的句号,需要有人坐着,放上咖啡,才可以被填满。

隔着几个空句号,有一位老太太,白发如秋日纷纷下扬的霜雪,正在浅抿咖啡。远远地,老太太的身影孤独而寂寞,可是她的菊花一般的脸上却有一种迷离的幸福微笑。

是回忆吗?是回忆让她情不自禁,让她在形单影只的时候仍然保持美丽微笑吗?

刘少康的嘴角慢慢地展开了一朵相同烂漫的菊花。

ECHO从来没有因爱而产生怨恨。

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学校的一位学长喜欢上了一年级的学妹,后来发展为痴迷,为学妹在三千多人的教学楼下唱情歌,每天送一支玫瑰,在宿舍楼的栏杆上演一场惊险的表白记。然而,求爱不遂之后,他半夜跑到这位学妹的宿舍门口用墨汁写上一行字:“你问我恨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那时候开始,便以为在**世界里总是两个极端,不是爱就只剩下恨。可是,等到自己亲身经历时,却发现自己在这个奇妙的世界里,只有单纯的爱。

从分别的那一年开始,他会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中抵达巴塞罗那,喝一口甜甜的“会再回来”的泉水,吃城里最地道的桃子蛋糕,在“巴由之家”的面具阳台下诉说,在兰布格大道的花团绵绣里流连……

三月的暖香薰人心,李明丽穿过花园的小路,在早晨的清香打开信箱。

绿色的信箱里掉出鸽子般的长方形明信片、账单、信件。

坐在院子里的绿树中,她一张张地看着手中色彩明丽的风景明信片。

右手边的这一张,是兰布格大道的花街,明信片上是一个连接一个的花摊,绵延不断,仿佛要透过明信片的镶边连接到天涯去。

“不快乐的时候看花,快乐的时候也看花。”

他在明信片的后面这样写着。

坐在长椅上的她站了起来,走到一丛小小的胡须兰前,看见娇嫩的鹅黄的花蕊,像一个做着鬼脸的小孩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现在快乐吗?在花团簇拥之下,即使是不快乐也会变得淡了吧?

这一刻,她度量了一下自己的内心,看见花城之中的心,有一种悄悄开放的刺痛。

在左手边的这一张,是在峡谷岩石中的一片湖泊,褐红色的山岩,浅灰色的天空,镶着一片浅净的绿色,绿得让人怀疑是假布景。

在明信片的后面,他写着:花了很长时间,我来到了这一片湖泊。

他肯定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找得到这一片湖泊的,因为那些陡直的山坡和紧硬的岩石会使游人望而却步的。

这张明信片的拍摄应该是搭乘飞机在天上鸟瞰的吧。

她重新端详着这一片湖泊,那山岩恰好是扁舟的船栏,而那纯净的绿色的形状真的是一条扁扁的小舟。

为什么他买到这张明信片以后,要花很长的时间去看呢,那定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他去冒险吧。

再下来,是毕加索、米罗的画像,沉思、嚣张、怪异的神情至今有永恒的魅力。

她轻轻地翻了一下,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关于高第的建筑,这不可能啊,在巴塞罗那,几乎所有的建筑都可寻找到属于高第的艺术踪迹。

他不可能在街上买不到一张这样的明信片,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就不想让它出现。

她深深地呼吸,在空气中有不同花香,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分辨出不同的味道,或者清纯,或者高贵,或者浓郁。

世界上最难辨别的,恐怕就是人的情感吧。

她把所有的明信片夹在厚厚的辞海中,插入自己的藏书中。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这样一天,她坐在摇椅上,炉火熊熊燃烧,膝下靠着一个顽皮的孙儿,从辞海里找出这么叠明信片,非要让她讲一讲关于美丽的巴塞罗那的故事。

将来,将来,太遥远了。

她轻轻地叹息,温柔地笑了起来。

巴塞罗那的三月,是干干净净的,让人忍不住微笑的三月。

刘少康在邮局门前站的时候,发现在冬天时光秃秃的树木,现在却一片嫩绿。

是什么在悄悄地改变?是什么又从来没有改变过?

是三天前的事情了,他在街头的一位大鼻子中年男人手中买下了几张明信片,其中的一张,一个绿色的湖泊让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又回过头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大鼻子男人耸耸肩,把明信片拿在手中看了许久,摇摇头。

入夜,在饭店中辗转难眠的他跑到阳台上看仙人掌,在深夜中黑绿的仙人掌却突然化成一片绿色的湖泊。

第二天,他在朋友的介绍下,和一位本地导游,驱车六十公里来到叫做立巴的小镇。

“这个湖泊叫做power of the heaven,是千禧年才被重新开发出来的,但因为地势太险峻了,所以现在都很少有游客要去的,”高个子导游开着车,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去呢?”

“感觉。”他幽幽地说。

是的,在他的内心中,有一种强烈的莫名的冲动,那是被压抑的火山。

上山之前,他们要准备睡袋,食物,攀山工具,还请了一位山下的居民同行。

成行的时候,他才清楚地知道困难性之高。

要抵达目的地,必须先翻过一座山峰,并不高峻却是造物者一个奇怪的创意,山上并没有路,只是厚实的黑红色土地,随处可见山上突兀的一块大而重的褐色岩石,横在路的前面,有时候,可以绕过岩石,有时候却只能攀爬过这一块巨大的拦路石。

他们是在凉凉的傍晚,站在山峰之上的,俯望下去,就可以看见那一片湖泊,墨绿色的,有些浑浊,并不像是明信片的那种纯净的绿色。

滑下山的速度快一些,但也花了两个小时,在夜晚和疲倦中,他坐在湖泊边,慢慢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恰好望见天边的一道明媚的色彩。

那是太阳快要升起的前奏吧。

他站起来,走到湖旁,湖泊在微明的清晨中现出一种浪漫,像明信片中的那片湖泊一样,如一个美丽的少女。

他深深地呼吸,清新的绿色湖泊似乎随着气流进入了血液,是久违了的一种熟悉感觉。

坚硬的褐红色的山岩上生长着一株迎风的树,枝干沉重,俯视着这片美丽的湖泊。

那一株树,在这一幅图画之中,有一些不和谐。

树的褐色枝干与岩石的褐色本出同源。可是,树的深绿的老叶,嫩绿的新叶,却无法与湖泊纯净的绿色缠绵。

这可是冥冥中注定的宿命?

在寂廖的the power of the heaven之前,刘少康无助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高个子导游找出摄像机,按下快门,把他摄入照片之中。

不知道照片冲洗出来之后,在这个神秘的湖泊上哭泣的男人流下的眼泪可是流入了湖泊之中,那白色的男人眼泪是否可以和湖泊的绿色眼珠融在一起。

离开巴塞罗那的那一天,他的心空荡荡的像一个幽谷。

搭上飞机,看到了窗外的白云如雾缭绕。

再见,巴塞罗那!

这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他已经“再一次”回到了这个美丽的城市,可是城市本身是没有记忆的,他走的时候,把所有的或甜美的或忧伤的记忆都封入匣子。

有一天,他年老得没有力气思念,那么,这个记忆的匣子就会消失在时空之中。

再见,巴塞罗那!再见,巴塞罗那!再见,巴塞罗那!再见,巴塞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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