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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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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世界的人

从看到你的眼睛那一刻起

我就知道

这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但我却不知道

它是不是属于我

这一天清晨,张浩志兴高采烈地捧着一束姜花来到了美人鱼的小院。

找玻璃瓶,倒进清水,插上雪白的姜花,一股芬香的味道挥之不去。

“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啊!”美人鱼痴痴地望着姜花,“小时候,常常想如果长条状的花瓣里住着姜花娃娃,与我谈话、唱歌、玩游戏,那该多好啊!”

“姜花娃娃?”张浩志眯着眼笑,按一下美人鱼的额头,“你现在已经有了我啦。”

“可是,我们将是两个世界的人。”美人鱼垂下眼睑,语调里带着让张浩志捉摸不透的忧伤。

“你已经第二次这样说了。”

张浩志蹲下身子,眼光与她平行,“再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

“我偏要再说……”美人鱼顽皮地笑,像溪流里忽然荡起水纹。

她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张浩志的心里却有一丝别扭,像是情侣间闹矛盾时会出现的那一种恶性情绪。

为什么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因为财富与门第吗?美人鱼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只要他爱着她就行了。

离开她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淡淡的黄昏是一曲悠长的歌。

张浩志走出小院时,细心地扣上白栅栏的铁链,挥手说再见。

“美人鱼,明天,我们一起去爬山。”

“啊?”美人鱼似乎吓了一跳,停了一下,说:“好啊!”

恋人之间的直觉是很敏锐的。

他一下子就感觉到她答应得有些勉强了。

走在华灯初亮的街道上,他的心事突然多了起来。

又是一个清晨。

张浩志呼着热气,搓搓手掌,站在路牌下等美人鱼。

已经过了二十分钟,他有些焦虑地看手表。

美人鱼可从来都没有迟到过。

他倚在车牌下,看着排队的人匆匆地踏上公共汽车。

又是一班车走了。

公共汽车的甲虫躯壳开走了之后,街对面走来了美人鱼,她走得很慢,野玫瑰红的长风衣在空气中沉滞得像岩石。

“对不起。”她楚楚可怜地道歉。

张浩志觉得自己的焦急情绪像被蛰破的气球一样没气了,只是温柔地拿过她的背包,“我们要在寒风中多等一会了。”

那个浪漫灰的小背包沉甸甸的,他用手估了一下重量,“美人鱼,你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吗?”

她斜眼看他,踮起脚,将他的苹果绿的毛领的对折处整好,“是吃的东西,不过你不能碰一点。”

“为什么?”他奇怪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跟你说。”美人鱼低下了头,看自己的脚尖,仿佛那下面有辉煌的宝藏。

张浩志的心颤了一下,有一些被黄蜂扎到的疼痛。

最近她看起来有一些不对劲。可是,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蜿蜒伸入密林深处,放眼望去,浓郁的树木中隐约可见一小截的路面。

“这么高,这么广,感觉好像是迷宫哦!”

美人鱼蹲下身子,双手抱膝,“我已经走不动了。”

“还走不到十分之一呢,”张浩志轻轻地笑,“而且这个迷宫我们永远都走不出去了。”

“如果在这个迷宫中,永远在这里生活,不老也不死,那就好。”

“日子还长着呢,”张浩志捏一下她的鼻尖,“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活腻了。”

美人鱼的肩头像蜜蜂的翅膀一样地颤抖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甜美笑容,“你要像现在这样,永远对生活充满热情。”

他们又并肩走,在绿林里穿梭。

可是,不一会儿,美人鱼又蹲下身子,双手抱膝。

“我又累了。”

她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他笑,在青石板上坐下了。

微风送来一片绿叶,他伸手一接,把叶子放入掌心,“咦,这片叶子还是新叶呢,叶脉清晰,颜色娇嫩,怎么会落下来了呢?”

“那是因为根系的养分没有办法输送到叶脉上吧。”美人鱼怅然地望着绿叶的母体,一棵年轻的小树。

“傻瓜,”张浩志拉住美人鱼的手,“叶子落下来是自然现象啊,你用不着这样难过吧。”

“有吗?”美人鱼不自觉地把手抽出来,摸摸脸颊,不自然地笑,“我脸上写着难过吗?”

当她的小手像蛇一样滑出张浩志的掌心时,他突然觉得酸溜溜的。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站了起来。

“我们起航了。”

再走一小会路程,就到了一个红亭,建在从山峰中伸出的一块平地上,有巧夺天工之妙。亭子的栏杆是朱砂红,凝重的颜色,看起来很舒服。

美人鱼顺着栅栏坐了下去。

“太热了!太热了!”张浩志额头沁出了小汗珠,“美人鱼,你等一下,我去那边的灌木丛中把毛衣脱下来。”

“好!”

不远处,有一蓬大小灌木,恰好隔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他翻过青草,绕过树木,走到灌木后面去。

脱下了天蓝的低领毛衣,闷热的感觉去掉了不少。他从屏障的细缝里偷偷地望出来,在亭子的中央,美人鱼侧对着他,从背包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倒出了一些什么,又拿出了保温瓶喝了一大口水。

她连喝水的动作都这么优美。

张浩志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回到亭子中。

“喝了吧。”她把刚喝过水的保温瓶递过来,热气腾腾的水汽像一股轻烟。

张浩志微笑着,转动一下瓶子,在光线下找到了一处还有浅浅水迹的地方,就着唇印喝了一口水。

“真甜。”他深深地看着美人鱼,笑容无比灿烂。

恋人往往把肉麻当成甜蜜。

又是一段路。

张浩志轻轻地牵着美人鱼的手,看着她,“要不要休息一下?”

美人鱼的脸颊一片酡红,呼吸有些急促,听到他这么说,立刻蹲下身子,双手抱膝。

“你怎么都是这样休息的,像青蛙伏在荷叶上一样。”

美人鱼笑笑,指一指心脏,“这里需要氧气。”

山林一片寂静,偶尔有一阵凉风吹来。

“这大概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风吧。”美人鱼深深地呼吸,“有泥土的香味,小草发芽的香味,花儿、河水的味道。”

张浩志微笑着,这个能够感知季节的女孩,也是他生命中的春天。

“我喜欢春天的风,湿润饱满,可以呼吸个够。”

“嗯。”张浩志轻轻地应,仰面朝天,让鼻子更大面积地裸露在空气中。

“能呼吸空气,真好!”美人鱼喃喃地说。

声音又轻又小,可是张浩志还是听见。他想,以后他要带她到各个地方去,让她呼吸到不同色彩的空气。比如说桃花开在河畔的空气,飘着银白雪花的空气,混合着歌声的蓝色多瑙河空气……

短暂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

踏着冬日的街面,张浩志送美人鱼到了家门口。

“明天,我们一起去钓鱼。”

美人鱼微微地皱起眉头,“可是,我还有一个翻译工作。”

这是一个借口。

“你不可以一天到晚都想着工作,”张浩志轻轻地斥责,“再过三天就要开学了,这是我们最后一个寒假。”

是啊,新学期已经是大四了。美人鱼想了一想,微笑着点头。

钓鱼,应该是在平地吧。

“你回去吧。”美人鱼推一推他。

张浩志一脚踏入白栅栏之中,微笑着,“我要看着你走进屋子里。”

美人鱼的心中涌起了一种海潮般的情感,她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前,开了门进去。

她想回头,向他说再见,可是一阵剧烈的窒息感袭击了她的心脏,她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掩上门扉,然后迅速蹲下身子,双手抱膝。

眼睛中一片湿润,她终于流下了眼泪。

那璀璨的眼泪,就像是一颗颗星星,开在寂夜的天空上。

不能再哭了。

从小到大,她都要控制自己,即使是流泪,也是需要用力的啊,这样心脏的负荷就会加重。

这一宿,她是听着窗外的微风沉沉睡去。

天明的时候,美人鱼似乎听到了“梆梆”的声音,不屈不挠,一直传来。

是敲门声吧,她睁开了眼睛,鹅黄的窗纱已经挡不住顽皮的阳光了。

她跑出去开门,张浩志的温柔微笑立刻跃入眼中。

“懒猪,还没有起床吗?”张浩志宠溺地拥抱了她,又笑,“我给你下一碗鸡蛋青葱面条吧。”

美人鱼乖乖地到浴房漱洗,不一会儿,相邻的厨房便传来了青葱特有的清新香味。

“你真的是很幸福的人。”美人鱼望着镜子中的少女,玫瑰娇媚的眼睛,掺入了稠稠的蜜汁的笑容,那是她吗?

张浩志的车子越开越远了。

恢宏的时尚的城市建筑一层层被抛在车后。

终于,在市郊的一个村落前停下了。

瓦白泥垒成的房子,门前种着几株月季花,屋后是番薯地或者是稻田,有嫩黄绒毛的小鸡在泥土上漫步。

“好熟悉的地方啊!”美人鱼的心不禁雀跃了起来。

张浩志把车停靠在小屋旁边,便取出了削尖钢丝鱼竿,往南边走了。

南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走了一小段路,便又见到了一个小山坡般大小的竹林。

沙沙的竹叶在阳光下仿佛透明一样,又轻快又明净。

她童心萌发,就近摘下一片墨绿的长剑形竹叶,轻轻往里一卷,在张浩志面前扬了一扬,“你猜,这可以做什么?”

“这叶子可以做什么?”张浩志好奇地问。

轻轻地,美人鱼把卷成圆筒形的竹叶抵在两片嘴唇的中间,微微地送气,竹叶做成的哨子发出了清脆如金秋落叶的声音。气息弱一些,声音就柔和一些,气息强一些,声调就清亮了许多,移动着竹叶,又会有不同调色的声音。

“这是我们童年常玩的竹哨子,”美人鱼有些羞怯地笑,“我不会吹成整支曲子,只可以描摹出声音而已,是最低级的吹奏者。”

张浩志却已经听得愕然了,也摘下了一片叶子,卷成糖棒,放在嘴唇中间,用力地一吹,咦,却只发出青蛙涨大肚皮的“砰砰”声。

那滑稽的声音逗得美人鱼笑弯了腰,“你摘的是一片新叶子,是不可能吹出音阶的。”

张浩志放下竹叶,佯装生气的样子,可心里却像是这一个竹林里的每一片叶子一样,因为她的欢乐而变得愉悦起来。

“来,这样,”她重新摘下一片黑绿的竹叶,从边沿往里卷,成一个圆筒,“你要学习从腹腔送气,吹出来的音阶才能清脆,无杂质。”

他且吹且走,她且走且教。

不一会儿,出了这片竹林,眼前是一座圆体一样的山峰。

“鱼塘在山上吗?”美人鱼惊讶地问。

“是呀,在半山腰,”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神态,“在这样的地方钓鱼才有野趣。”

山并不高峻,但因为人烟稀疏的缘故,那山上的路根本就不算是路。

美人鱼站在山脚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来啊,”张浩志已经率先爬上路上的一处巴掌大的平坦地方,“我拉你。”

“张浩志——”

“怎么了?”

“我不想上去,”美人鱼恻然地说,“或许应该说,我不能上去。”

“为什么不能?”张浩志一个跳跃,从上面蹿下来。

“像你这样的动作,我永远都不可能做的。”她又叹了一口气,“张浩志,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已经是深夜了吗?

张浩志拉过被单,掩住了自己的脸。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美人鱼会蹲下身子,双手抱膝,那是“蹲踞”,这样可以缓和重负荷的动作对虚弱的心脏的压力。

可是她的话,字字像炮弹,射在他的心,然后再残酷地炸开了。

“医生说,我可能会在某一次睡眠中永远都醒不来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在描绘夏日一片漫山遍野的美丽的非洲菊。

想到,她可能先自己一步到达了另一个世界,他的心就狂躁、绝望。

而在此之前,她独自一个人预先承受了多少痛苦呢?

像这样的一个夜晚,她是否已经经历了无数个。

张浩志开始不原谅自己了。

在三月,他们认识的时候,浪漫的凤凰花正在盛开,正在掉落,而她,生气地说:“你真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死亡也有美丽的吗?”

在那个时候,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那样的易怒,现在一想起来,张浩志几乎要厌恨自己当初的出口不逊了。

窗外漆黑一片。

本是一个有着圆月的晚上,然而重重的乌云遮掩了一切。

美人鱼站在窗边,轻轻地拭去眼角的一滴晶莹水珠。

早上,他一直不开口,默默地开车。

偶尔,与她眼睛相触,他便迅速地别开脸。

只有她知道,他怕眼睛泄露了一切。那刺骨的痛苦深埋在其中。

看得出来,他竭力使自己带着微笑,因为太过用力了,所以肩膀一直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她心酸得无法再呼吸了。

接受这一个现实,他比她更痛苦。

“我要让他只记住我的微笑。”

美人鱼轻轻地对着乌云蔽月的天空说。

当一个人在为着短暂的分手而哀伤的时候,他往往不知道,真正的分离是死别。

开学的那一天,张浩志早早就来接她了。

在门扉旁站着,哀伤地看着院子里的水龙头,月季花、金银花架,所有的一切都如往常,可是他却从中看出了一抹不经意的改变。

听到门扉扣动的声音,他立刻把怜悯的目光收回来,换上温柔的微笑。

“等很久了吗?”美人鱼并不知道张浩志已经在门外等了,有些欢喜地拥抱了他。

“嗯,我没有等多久。”他仔细地端详着美人鱼,“你今天真美。”

美人鱼皱一下鼻子,可爱地笑了。

这笑容是这样的动人心弦啊,低下头,却不禁一阵心酸。

上了公车,只剩下几个零散的空位。

美人鱼为难地看一下他,“你到后一排去坐。”

“我站着就好。”他伸手拉住吊环,站在美人鱼的身边。

往下望,美人鱼在海藻黑发上用漂亮的粉红丝绸打了一个蝴蝶结,在公车的缓慢前进中,仿佛在慢慢地飞翔。

他突然想到了“离别”,不由自主地把手按在蝴蝶结的双翼上,按了一会,确定这只是幻想罢了,才笑自己的神经质。

过了两站,公车上的乘客多起来,人就更密集了。

他左右两手都搭在美人鱼座位上的铁条上,就好像是一个拥抱一样,紧紧地包围着美人鱼。

“我坐得太久了,腿有些麻,”她敲着自己的腿,埋怨着,“要不,换我站一会?”

她的体贴是如此的不露痕迹,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如往昔平稳,“车上像沙丁鱼聚集地一样拥挤,我站得高些,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他说得太大声了,引得附近几位乘客都在看他。其中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向他点了点头。

是认识的人吗?张浩志却没有印象,只是微微一笑以示回应。

到站了,美人鱼从车门往下走的时候,右脚跨出时用力了一些,虽然只是那么轻的一个动作,但他的心还是跟着跳了一下。

坐在车中的那一个年轻男子,从车窗里往后望。

即使相隔多年,他也一眼认出了这个女子是当年在他心里的那个人。

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她的眼睛里似乎总有一年四季萦绕不休的雾气,像一个水娃娃一样楚楚动人。

偶尔的一次调换座位,他坐在了后面,而前一排就是她。距离之近,可以让他这个坏小子为所欲为。

那一天早读的时候,他先是用昨夜偷藏爸爸的打火机,让她芝麻黑的头发尾端烧焦成牙黄色。

第三节自习课,他用钢笔在她的白校服上涂满了乱糟糟的笔画。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咬着下唇瞪着他。

那蔷薇微笑藏起来了,变成了光秃秃的冬天。

他被她看得有些心慌,第一次脸红得手足无措。

恰好,这时候她的同桌跑去告密,班主任就提着他的耳朵进了办公室。

在班主任的斥责中,他听到了一个关于她的秘密。

从此以后,他不再欺负她。偷偷帮她做值日,一个人拖着大垃圾桶健步如飞。

那一节体育课,他又乘老师不注意,溜回教室。

她一个人在班里,用手指甲在白纸上东涂西画,看见他进来,迅速转过身,用面巾纸按住了眼睛。

他假装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大咧咧地坐到她的身边,呼啦啦地翻课桌。

终于,她忍不住好奇,问:“你在找什么?”

“找到了。”他嘻嘻地笑,摊开手掌,上面放着一盒正方形的巧克力。堇色的包装纸,印着缤纷的花朵。

“送给你。”他有些不自然地把盒子抛在她的课桌上。

下课铃响了,热汗淋漓的同学涌进教室,他一惊,也就没有看见她如何用最美的蔷薇笑容表示感谢。

后来,他们上了不同的高中,他去找她。

走在一条芬香小径,她噙着泪水,摇头,再摇头。

“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

“就是因为已经知道,所以我更不能。”如果,我突然离开这个世界,爱我的人会太痛苦。

她把手里的一片绿叶揉碎了,洒在小径上,像是洒下他的心瓣。

而那时候,他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这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站着。

也许,是因为他还是太自私,无法去承受将来可能面临的痛楚吧。

所以,他沉默的那一会,她已经离开了。

这是流年的往事。

刚刚,在车上,他见到了那个男子呵护着她如珍宝,心里却是一种感激。

如果,她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曾感受到爱恋,那将是一种遗憾。之前,他常常因为这种遗憾而被折磨,现在,看到她的幸福,于是安心。

他仰头望着天空,双手合十,这是一个祝福的姿势。

就在那天夜晚,张浩志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这个决定,他去画廊接了家庭式风景油画的复制工作。

每一天最多要描摹五六张,又繁琐又无聊的一个过程,并且是长时间地屏气凝神,常常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腰骨手臂就要造反一样,但一等天明,他却又精力旺盛地投入工作。

这一天,美人鱼来到艺术系。

艺术系的外墙上长满了一大片爬山虎,在绿色之间露出一个一个四方形的窗户。

虽然是午休时间,但画室里依然有许多勤奋的学生。

一位同学指了指前面的一间小画室,“张浩志在里面。”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推开门,小小的画室里只有张浩志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白色高领羊毛衫,卷起袖子,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一张花油画,旁边摆放着两张同样的画作。

难道他在为画廊作复制画?她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这个想法。

他那么热爱涂鸦,是不会浪费自己的天分的。

她悄悄地走到他的背后,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张浩志只觉得水一样的温柔包围了自己。

“浩志,你该不会是在为画廊复制画作吧?”

美人鱼开玩笑,却发现张浩志的手震动了一下。

“是真的。”她走到画板前,望着脸色有些泛白的张浩志。

“我需要一笔钱。”

“这就是你的梦想?”

他缄默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说真话。

可是,她却一刻也受不了他的安静,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盖在复制画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美人鱼……”他的呼喊在喉咙里打转,最终,他只是默默地翻开杂志对折的那一页,上面登载在巴黎举办的一个颇有盛名的油画赛事的征稿启事。

是春天来了吗?

张浩志在小院里发现了月季花风姿绰约地幻化出一枚嫩绿的芽头,在芽头逐渐长成绿叶的时候,就会有一朵两朵三朵的花蕾悄悄傲立在枝头,再过不久,也许只是一场雨之后,月季花就开了。

只是,待他从嫩芽想到了花开的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一扇门却还是紧闭着,而美人鱼欢快的身影也一直没有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从白天到黑夜,隔壁的大红灯笼已经亮起来了。

他本来是要来道歉的。可是现在,他的心情就是一条曲线,从生气,到崩溃,再到害怕。

这么晚了,她会在哪里呢?

打了许多遍电话,却总是电脑的机械回答。

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当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会变得软弱而无助。

美人鱼推开白栅栏的时候,只看见门槛上坐着孤单的张浩志,在黑暗里,头枕在臂弯里。听见声响,他猛地抬起头,冲上来,拥抱住了她。

“你去哪里了。”因为担忧,他的声线都沙哑了。

“对不起。”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那天——”

他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眼眶红了。

这是一个肯为她流泪的男子。

她踮起脚尖,舌头舔上他的眼睑,将咸咸的眼泪舔入口中。

“我去买颜料了。”

整整一天,她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店子,用她并不了解艺术的眼睛找颜料。

“有一种蓝色,那么的接近天空的颜色,甚至一闭上眼睛,仿佛眼前就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我想找到这一种颜色给你。”

“……”

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有一天,你会为了我作出最美丽的画吗?”

“会。”

张承端在这一天黄昏接到了儿子的电话。

张浩志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爸爸,我们见一面吧。”

他有一些惊喜,儿子主动邀约,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事情。虽然那语气是生疏的。

傍晚,他赶往约定的一家餐厅,下车前,对着车镜子拨一下头发,将脸部线条调整得柔和一些。

西餐厅里,张浩志充满力量的年轻背影在橘子黄的灯光下是那样的引人注目。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爸爸。”张浩志站起来迎接他。

他微笑着,看见儿子的目光也因为这生涩的微笑而变得轻柔起来。仿佛,时间又回到童年,那时候,他常常溺爱地抱着儿子藕一样白白胖胖的手臂,忍不住就吻一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坚韧,特别是妻子死了以后,他就习惯性地用距离去解决父子的关系了。

“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他很敏锐地把握到这句话的核心,儿子说的不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而是用了“告诉你”的语气。

“我要和美人鱼结婚。”

“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是。”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

他看到的是儿子倔强而坚定的眼神,毫不胆怯地与他对峙。儿子已经长大了,他这么想,心里才不会觉得有太大的悲哀,而是一些卑微的欢喜。

“什么时候?”

“今年一毕业,我就和她结婚,好吗?”

张承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个月前,他在书房里详细地翻阅了那个小女生的资料,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

现在,他的儿子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吧,所以才会这么快地下决定。

他看着儿子,在那双眼睛中找到了坚毅防御后的脆弱。

当他站起来时,在外等候的司机立刻走进来,恭谨地跟在后面。

“爸爸——”张浩志轻轻地说,“谢谢你。”

张承端伸出手拍一拍儿子的肩膀。这一刻,他不是一个操纵电子王国的统治者,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

他要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坐在车中,可以看见张浩志在餐桌前的温暖笑容,他已经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那个女孩,平和而又温煦,在她的心中不会有纷攘的世俗,可是即使他愿意接纳她,而时间老人又会给她多少时间呢?

白色的云朵在蓝天上划出一条银河。

张浩志仰头望着晴好春日的天空,在校门口等美人鱼。

远远地,一看见她,他立刻跑过去。

“你还可以走得慢一些。”

他看到她穿着粉红色开襟的薄丝织上衣,因为走动而热得流汗了。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老是管东管西的。”她俏皮地笑,不给他一点面子。

他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拿了一本画册慢慢为她扇风。

“已经是五月了,你参赛的油画在哪里呢?”她问得凶巴巴的,像一个强悍的讨债者。

“快完成了。”

“你每一次都这么说。”她不满地噘起嘴,“有没有用到我喜欢的海洋蓝的颜料?”

“有。”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一起往天华路慢慢地走过去。

在花店门前,张浩志停了下来。

“喂,”美人鱼微笑着说,“我可不是收到花会掉眼泪的人。”

“傻瓜才会送花给你,”他抚摸一下她的头发,“我要做一道汤,用花瓣来做调料。”

“哪一种花瓣?”她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玫瑰花瓣。”他忍住了笑,“不过,你要负责把花瓣一片一片地剥下来。”

他买了一支玫瑰花,花瓣新鲜得透出一股独特的味道。

在路上,在公车上,在菜市场,一直到她家的厨房,都是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手中。

她不肯拿,他也不在意,只是一个人跑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美人鱼忍不住跟了进去,“那一道新的汤呢?”

“你要来帮忙一下啊!”

张浩志捧着一个装满清水的玻璃水果皿,放在了餐台,“把花瓣一片一片地剥进清水中,清洗干净。”

“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一个花贼?”她愉快地接过玫瑰花,从外层开始,慢慢地,花瓣一片一片地飘在清水中。

红的花瓣在水中打着旋儿,像是一个个不知疲倦的天使在舞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浩志坐在了餐台的旁边,微笑着。

还有一层,就可以看见花的蕾。

“你曾经看过玫瑰花?”他温柔地问。

“没有——”美人鱼手指上的一片花瓣飘扬下来,玫瑰花层出现了一个缺口,一个金闪闪的东西“啪”的一声掉进了水里,沉在鲜红浓烈的花瓣之下。

“那是什么?”

“你摸摸看。”

美人鱼把手伸入清水水底,像一尾游鱼,摸到一个圆形的圈圈,她攥在手心,微笑着,“你猜猜是什么?”

“我不知道。”

美人鱼把手伸开来,纹路清晰的手掌中一枚秋天黄的戒指,薄薄的一圈,中间缀有一朵五瓣花。

“这是商店的促销活动吗?”

她像一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看着戒指,套入右手无名指,尺寸恰好,又拿出来,放在牙齿中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语调愉快:“美人鱼……”

“呵,”她又有了新发现,“戒指里有英文字母啊!”

她读出来,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再抬起头,眼睛里一片亮晶晶,“是你送给我的吗?”

她低下头,把戒指从无名指中缓缓地褪到第一个指骨,停了一秒,然后,又慢慢地把戒指推回到手指的底部。

这个过程是一个慢动作,只有几十秒,可是他却觉得像一个冰河世纪一样的悠长。

她走过来,用手吊在他的脖子上,把头伏在他的胸膛前,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不送钻戒?”

“我只画了三个星期复制画呀,”他委屈地说,“错误在于你。”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够赚到很多很多钱呢?”

“十年或者是五年。”

“不知道我是否等得到呢?”

她脱口说出这句话,便立刻噤声不语,发现了他凶狠的眼光,淹没在他凶狠的拥抱中。

“对不起。”

在这个明月夜晚,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张浩志比她更害怕。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似水流年中的那一个送她巧克力的男生,她对他说出的那一句冰冷的话语:“如果我忽然离开这个世界,爱我的人会太痛苦。”

“你怎么了?”他温柔地问。

“我觉得冷。”

他把她拥抱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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