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独自踏上这趟返回故乡的旅程,已经距离母亲逝世整整十二年了。我站在人满为患的机场里,提着随身携带的行李向前行走。并没有所想象的那般紧张不安,反而有一种意外的轻松感。这时我突然理解了父亲当初再次踏及这片故土时的感受,那些曾经所有遗憾悲伤苦涩都好像是被时间一点点捻转摩擦,最后变成一种全新的姿态。
这是一种独特的感受。像是蹦极跳下来之后,那种不再紧张得心脏微微疼痛反而一点点释然了起来。身体逐渐温暖,意识到了安全和危险的边缘里那些十分有趣的东西。
正准备拦车却接到妻子艾琳的电话,把手机贴到耳边并没有听到艾琳的声音,反而是小悠那略微带有责怪的奇特腔调:“顾悯先生,您简直把我气坏了!您觉得您这种不负责任丢下妻女自己去游玩的做法,真的正确吗?您真的不会羞愧吗?”
我被小悠那一口一个的“您”给逗乐了,于是模仿她的调子回答:“小悠小姐,难道你不认为你的爸爸也应该有一些私人空间吗?”
小悠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声音倒是委屈了起来:“总之,早点回来啊!”
艾琳抢过电话,笑了一下说道:“别管她,这丫头是挂念你呢!”
然后又叮嘱我要早些回去,路上小心之类的。我一一答应,心中最后一丝的怅然逐渐被她们所送来的温情淹没,呈现出异常柔软的姿态。
踌躇了片刻,转身望了一眼这片就别的天空。是湛蓝的,厚重的亮白色云朵在空中艰难的移动着,阳光洒满了它柔软的表层,灼灼生辉。
并不同于曾经那连日的阴霾与潮湿。
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走回机场,买了一张临时机票踏上了返程的路。
过安检时,好记性的安检员好奇地看着我。我对着她微笑,说道:“只是想回来看看,结果发现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曾经的风景已经看不到了,还不如早些回去吃上一顿妻子准备的晚餐。”
对方笑眯眯的对我点头,眼神却是迷惑的。
我坐在机舱排列规整的椅子上,光线在我的头顶变换着不同的色调,忽明忽暗的。偏过头去,那些厚重的云朵和亮得刺眼的天空占满了整扇窗。
记忆在脑海中漂泊,汇集在玻璃窗面上。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我被迫走进同样冰冷的机舱。排列整齐的椅子给我带来陌生而慌乱的恐惧,我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旁边是父亲深浅不一的呼吸和一阵阵呼啸般的响声。
光线落在我的眼睛上映出刺眼的红光,耳边传来柔和而整齐的声音:“请登机的先生、女士系好安全带,做好……”
下一秒快速地从位子上站起来,用力地往外奔跑,血液不断上涌映在苍白的脸上,映在机舱内人们好奇的目光下。
然后大声尖叫:“白染!白染!白染……”
可最终还是离开了啊。
——最终还是离开了呢!即便已经努力了。
——母亲,您不是说人总要为那些可以得到的幸福做出努力吗?
(十五)
看到我时,艾琳和小悠都吓了一跳。
最后小悠蹦跶着过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怪声怪气的:“顾先生,你是发什么疯啊!居然这么快就回来啦!”
艾琳伸手拍小悠的嘴巴:“没大没小的。”然后抬头对我微笑:“回来啦!回来就好,你也是的老大不小了还跟小悠一样老是让人操心。”
“谁叫我老婆贤惠呢!这不把我宠坏了。”
艾琳脸一红,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小悠示意我注意场合,然后突然呀了一下对我说:“悯,你东西忘带了!不是说很重要吗?”
递给我的是一封早已破旧的信,信上是曾经稚嫩的笔迹。
收信栏的位置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名字,破损像是某种特殊的证明。
“已经不重要了。”我说,然后随手将它放在了门口的垃圾箱里。
光线照射在泛黄的信封上,投射出少年稚嫩而倔强的面孔。在某个春日的夜晚,他坐在台灯淡淡的灯光下。汗水从额角落了下来,他用牙一点点啃着坚硬的钢笔盖,直至牙齿微微犯疼,才终于下笔。
字迹在发抖。汗水滴到纸面上。
——白染,我喜欢你。喜欢你。
屋内传来小悠带着笑意的声音:“爸爸,你看阳台上的盆栽开花了!快过来看!超漂亮!”
我应声来到小悠身边,阳光在她的脸上拢上柔和的色调:“是啊!很美呢!”
——或许,这才是我所能追求的幸福
春天再次来临。
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所不同。
白染,你还好吗?
我,我很好。
我曾经爱过你。
嗯,只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