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推开那道虚掩着的门,屋内是一片混乱的狼藉。
破碎的玻璃、瓷片,隔夜的饭菜发出粘稠的气息。窗子没有关上,白色的落地窗帘湿了一大半,上面是斑驳的水渍和浓重的霉气。
从窗子往外看,依稀可见几只早归的燕子停在纵横的黑色电线上,偶尔发出叽叽喳喳的声响,却不若想象中那样美妙反而添了几分清冷。一大片的晨光铺天盖地地覆盖住整个房间,红木地板上闪现出凛凛的水光,水光里母亲的脸被折射出扭曲而斑驳的样子。
听到我的声音,她像是吓了一跳地转过头来,手上的扫帚“砰”一下掉到地上。
然后她的身子开始抖动,眼泪从黑乎乎的眼眶里一颗一颗砸了出来,她的嘴唇在颤抖,干涸得可以看到血丝。
“悯儿,你……你回来了。”
终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捂着嘴大声哭了起来。
我曾无数次设想回到家时的情景,其中大多是被父母狠狠地抽打一顿,又或是司空见惯地不屑一顾。若是那样,我或许也就可以用平常那样木然的表情,看着他们。任凭他们在我身上尽情的宣泄和责骂。
可是没有,一切往往事与愿违。
又或许是正如我所祈祷。
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将房子和我留给了母亲,独自乘坐当天五点的飞机去了未知的地方。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一天他们在凌晨纷乱的雨丝里大声喊叫着我的名字。黑夜把他们的理智吞噬得干净,公路上横冲直撞的汽车让他们胆战惊醒,然后这种恐惧很快就化为了愤怒。他们对着彼此大打出手,下手比往常的每一次都还要恨,父亲打掉了母亲的一颗牙,而母亲则揪掉了父亲原本就稀少的一撮头发。
雨势渐长,黑夜里的路灯照得疲惫的两人无法喘息。他们各自瘫倒在夜色下,汗水混到雨里顺着下巴滴落下来。然后父亲突然说:“英子,我们离婚吧!”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雨点像锥子一样在她身上钻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滚热的血液从里面不停地翻涌而出。她说:“你好久没有叫我英子了。”
然后父亲也哭了,在寂静的夜里在这座钢筋水泥造就的森林里,混杂着凌乱的雨声就好像一只野兽低低的吼声。
它在不断地吼叫着,英子、英子。
最后他们依偎在了一起,雨水将他们的身子软绵绵的粘在一起。他们互相搀扶着回了家,都没有打开灯也没有关上那扇黑洞洞的窗子。又一次一起面对一屋子的凌乱和狼藉,却似乎回到了曾经最为美好的时候。
然而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当母亲从美梦中醒来却只看到父亲留在桌上的那一份离婚协议书,目光终于又一点点沉了下去。
母亲病了,从她讲完故事的那一刻开始。也或许,是从父亲离开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又或许,她根本没病。她只是不停地打扫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等待着我和父亲回来。
我推开白色的木门,护士小姐对我微笑,说:“没事,已经睡了,刚才把房间里的东西全擦了三遍,折腾了半天,地上都找不出一丝灰尘了,现在才终于睡着了。”
我对她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就当是做运动。”
然后走进房间,蹲在母亲的床前轻轻地对她说:“妈,您别闹了,就算你把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干净,爸爸也不会回来了。”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母亲身上轻薄的单子上,一下子消失不见,就像突然一下子从生活中消失的父亲。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在我不断祈祷和诅咒之下,当他们终于分开,当那个可怕的恶魔终于从我的生命里远离时,我却好像被掏空了一样一下子剧烈的疼了起来。那最为酸涩苦痛的一切,包含在透明的眼泪里,一下子被吸进了单薄的被单里。
从此消失不见。
突然想起白染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顾悯,不要轻易放弃爱你的人。
我冲出病房,躲在房门后大声地哭泣了起来。悲伤的声音被木质门隔绝在外,隔绝在母亲听不到的一个地方,一点点融化成水却是化在母亲的心头上。
白染,为什么不再早点遇到你。
或许那样,我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将他们放弃。
或许那样……
——没有或许。
(七)
再次出现在那扇透露着菜籽油气息的木门前,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彼时,春天已经彻底来临,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某种茂盛的、直直像上的味道,像是植物的呼吸或是雨水的蒸腾。白染养在阳台上的那几盆盆栽已经长出嫩绿色的叶子,在燕鸟的啼叫声中招摇地摇晃着脑袋。偶尔会有细细的雨丝从天空上软软的飘下来,但却再也没有办法把整片天空都渲染上黑压压的色调了。
“这些雨丝有些明媚的味道。”白染翘着二郎腿对我说。
“装文艺?”
白染笑了对我眨眨眼睛,“我本来就是文艺青年好吗?”然后又接上了一句:“都这么久了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不过,你还真会挑时间。我才刚上完课,学生刚走老人家也刚睡,刚刚想起你,你就来了。”
“想起我?”
“对啊!哦!对了!你跟我来!”白染站起来,匆匆忙忙地拉着我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走,头发依旧松松地挽在脑后,淡淡的中药气息随着发丝的跳动而游来走去。
“看!”她伸手拉下画板上一块白色的画布,那画布上已经染上了斑驳的色彩,绒绒的灰尘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浮动着,如若海洋中的某种细小生物,一点点游进我的鼻腔,挠得发痒。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逗得白染哈哈直笑。
她说:“你要是再不来,这幅画上可就不止这些灰尘了。”
这是一幅油彩画,画面中的男孩站在破旧的木门前朝里面张望,男孩的身上湿了一片就连发丝都狼狈地滴着水,屋子里的光投射在男孩的脸上、衣裳上,还有那双破布鞋上,意外得让整个画面都温暖了起来,甚至蓬勃生辉。
——就好像……
——就好像这个刚刚到来的春天。
“好看吗?是你给我的灵感哦!”白染站在画旁对我微笑,光线在她脸上打上一圈毛茸茸的光环。
我用手臂遮住了眼睛,眼睛涩得难受,眼泪却没有流出来。
白染把手放在我的头上,炙热的温度从头顶一直蔓延到身体的每一处然后灼灼发烫。
突然想起14岁的那一年,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身下是一片陌生而羞耻的潮湿,接着偷偷摸摸的攥着手上的内裤将它揉成小小的一团。走到厕所门前时,母亲问我:“手上拿着内裤干嘛呢?”
心里开始涌起一股不自然的悸动,我说:“我洗衣服。”
母亲伸手来夺,嘴里念念有词:“拿来,不都是老妈帮你洗嘛!你哪能洗得干净。”
我死死地拽着手上潮湿的内裤,然后一下子冲进厕所里,流水声遮掩了我厚重的呼吸。
门外传来母亲甜得发腻的笑声:“哎呀!老妈知道啦!我们家小悯是大男人啦!老公,我们家小悯成大人啦!”
那些语言像细密的丝线一样包裹住自己的心脏,缠绕得无法喘息,血液流淌出来,变成炙热的温度一点点游走在身体的每一处,然后灼灼发烫。
将手臂放下时刚好对上她的眼睛,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她说“小家伙,有灰尘跑到眼睛里了吗?”
我慌乱地点点头,热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她偏过头靠近我,呼吸喷得我脸上发痒,她说:“过来,我帮你把灰尘吹出来。”
——吹不出来了
那颗灰尘,吹不出来了。
“你脸红了耶!小孩子!”白染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