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像是突然投入宁静河面的坚硬石块，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但没过多久，又了无声息地沉入了河底。
【1】
很少人知晓，苏珮在小学二年级以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镇。
那时的她，眼里的世界就只得一片山。自出生起她就活在这样一个方寸之地，不知有汉，更无论魏晋。
很久以后，当她被人接到城市里继续读书后，学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时，就觉得那一句用来形容自己很贴切，而那一段小镇生活，亦快乐无忧得有如不曾存在过。
因为地图上找不到，她无论去问谁，身边的人都说没听过。甚至她的父亲——苏鹏，也叫她忘了，其实根本没有那么一个地方。
小镇名为玉碗，除了地形很像一只碗以外，更相传出了一位状元，衣锦还乡后带回一只玉碗，祭祖。当时的镇长特地为此集资修建了一座祠堂，并将镇名改为“玉碗”。而如今祠堂还在，传说中供奉的玉碗却早就不知所踪了。
这是每个小镇居民都熟知的典故，苏珮亦然。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伙同小伙伴，骗过看门的周家阿婆，然后偷偷溜进去，与大家在里面玩捉迷藏。
祠堂是玉碗镇最老最大的建筑，很受重视，每年都特地花钱找人修葺的。
堂里供奉着先祖的灵位，香火不断，每日都更换新鲜的水果。
她和那些小脏猫就在落满香灰的案台下钻来钻去，有时还不知死活地偷几个供品吃吃。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为何要叫她忘了？
她最初的童年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她和母亲两人，住在一间独门小院里。院子里种了喇叭花，还养了两只老母鸡，每天都会下蛋，于是她日日都有新鲜的白煮蛋或者蛋花汤吃。同人上山去挖野菜，或是生火烤红薯。赶水牛去小溪喝水，在河里摸虾。自己做稻草人，兴致勃勃满头大汗地插在田埂上。
每月赶一次集，母亲会买她喜欢的糖葫芦给她吃。很贵，据说老板去过一个名叫北京的地方，回来就开了这样一个店子。
隔壁大镇的戏班要出高价才请得过来，很难得，于是无论多远她都会与小朋友结伴去看。不爱看文戏，只爱看武戏。爱看人在台子上耍大刀翻跟斗。小孩子嘛，都这样，爱热闹爱把式。
镇里的大人们都认得她，因为她是这镇上唯一一所学校唯一的老师的孩子。那时她甚至不叫苏珮，而叫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她最喜欢从家到小学校的那一段路，因为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对她笑，会亲热地同她打招呼，或者叫她代问母亲好。
在学校里也很风光，那些小萝卜头因为她是老师的女儿，从来都只敢讨好不敢欺负，她就是孩子王。
常常玩得像个小疯子，漫山遍野地跑。每到吃饭时间，母亲就扯开嗓子喊，唤她回家。她也不听，“咯咯”的笑声被风吹起，可以传得很远很远。
夏天天热，大家都习惯睡在院子里。铺一张大大的凉席，点一盏蚊香。母亲摇一把蒲扇，唱儿歌哄她睡觉。
那歌怎么唱来着？
去年我回来，你们刚穿新棉袍。
今年我来看你们，你们变胖又变高。
你们可曾记得，池里荷花变莲蓬。
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今晨的梦里，树上猴子穿新衣。
鼓号吹奏的章鱼，路过森林下着雨。
滴里答啦哩答答哩，桃花变成了狐狸。
迷路的乐队在哭泣，人生也许是个谜。
花少不愁没颜色，我把树叶都染红……
她常常就在这样的轻柔的歌声中迷迷糊糊睡着，然后第二天又是欢愉安宁的一天。多年以后，她很神奇地再次听到了那样的歌声，可是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陌生地方。
扰攘的石头森林。公车上。乘务员轻轻地拍她的肩：“同学，同学？终点站到了，快下车吧。这样睡会感冒的。”
“噢。谢谢。”她用了二十秒才反应过来。这里是S城，不是玉碗。不知为何，最近她总是梦见从前在玉碗的日子，还有那首总被母亲当做摇篮曲唱给她听的歌。
这些那些，她都记得。相反母亲的脸，反倒模糊得像雨天在车窗外看到的景象。
家里亦没有她的相片，一张也没有。好在，苏珮还一直铭记着她的名字。
沈芫殊。
就是这样珠玑的三个字。
【2】
“你听说昨天的事没有？”
“什么事？”
“就蔺典典在食堂当众人面把饭菜都倒在苏珮身上的事儿呀！”
“哈，有听说。到底怎么回事呀？”
“谁知道。只听蔺典典讲被阴了。”
“被苏珮阴了么？”
“是吧，不然也不会那样对她。诶，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我猜……呃，别说了，走吧。”
这一段时间以来，类似以上的窃窃私语总是特别多。八卦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兴奋的舌头上下翻飞。这是每个学校每个年纪每个班都在不定期上演的情节，好似单板乏味的学习生活中的一剂调味料，极受欢迎，并且不可能被杜绝。
从这个星期开始算，已经是第三起。苏珮发现，不只是自己班上的人喜欢掩耳盗铃一般捂着嘴巴却难掩探究地在她背后议论纷纷，其他班也一样。那件事，好像已经传遍了整个年级。她以为逃离教室就可以清净一下了，可还未从三班走到四班，其中不过三十米距离，就碰见好几个本来在议论“食堂风波”的人，见她来了，生生咽下后半句话，然后拉着同伴避瘟神一般逃走。
为避免尴尬，苏珮也只好装作耳聋眼瞎，目不斜视地走过。
奇怪的是，蔺典典反倒没有再找她麻烦。苏珮本来不太明白，但后来又想，大概她也怕被人说。若真被好事者把事情来龙去脉挖了出来，她面子上也挂不住吧。毕竟，她是那么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毫无疑问，林默尘拒绝了她。所以苏珮想，她只是一时意难平，所以才迁怒于自己身上吧。这样一想，她几乎又快原谅她。
像是突然投入宁静河面的坚硬石块，溅起了巨大的水花，但没过多久，又了无声息地沉入了河底。所以虽然两人都各怀心事，还无法完全释怀，但这件事看起来还是不了了之了吧。
生活再次归入了原先的轨道，但，又多少有些不一样。比如，苏珮发现自己本来就不怎么样的人缘变得更加糟糕。
于是开始一个人上课一个人下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上厕所。值日也变成一个人的，体育课的练习或者化学物理课的实验也再找不到人一起搭档。
最尴尬是因为随堂测验要记入平时成绩而不得不举手对老师说找不到人一起做。因为老师们总是会露出“怎么会”的表情然后很大声地问：“谁来和苏珮一起？”
当然没有人回答，而最终老师也只得硬性指派一个人，这才解决了她的难题。
这学期的体育课教了排球，每天都要体育委员与值日生一同将球从体育器材室搬出，上完课后，再搬回。这次的值日生又轮到苏珮。体育委员同她一起把球搬出以后，就不想再一起搬回了。因为这节课就是最后一节，她急着走。于是她把钥匙扔给苏珮，说你搞定吧。
于是女生只好一个人拖着装有三十多个球的推车，穿过操场，去往学校的另一边。
本来不用跑这么远。原先的体育器材室也就在操场附近。可后来因为有一个校友是经营体育器材公司的关系，捐赠了很多过来，于是学校就另外选址修建了一个专门的储存室。
所以说，这其实是一个力气活。苏珮好不容易将东西搬进了小仓库，还没来得及擦一把汗，一个人影飞快地旋进来，然后狠狠地把门关上。
“你干……”
她一个简短问句只吞出两字，对方就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安静！”
苏珮噤声，因为她看清了，来人是林默尘。
很快，一阵嘈杂的人声又传来：“人呢？哪儿去了？”
“不知道，好好找找吧。”
“嘿，这小子跑得还真挺快！”
……
苏珮听出有周清江的声音，可其他几个女声，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林默尘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一直紧紧捂住苏珮不松手。他把她抵在十几张垫子堆成的垫子墙上，十分紧张，直到门外又响起周清江他们不甘而又无奈的声音：“找不到。”
“靠，不是真遁地了吧？”
“现在怎么办？”
“暂时回去吧。”
……
好一会儿，外面才终于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林默尘放松下来，收回了自己的手。苏珮难以置信地盯着他，问：“你们在玩……捉迷藏？”
莫名其妙的猜测令男生立马黑线，他忍不住骂：“神经病！”
女生委屈：“我开个玩笑不行么……”
“一点也不好笑！”事实上是周清江硬要介绍女生给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啦，何必单恋一枝花。他如是说。林默尘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胡说什么呀你！
他的意思是，我失恋吗？林默尘想想就生气！什么失恋啊，我哪有和人恋爱？既然没有，又何来失去？
错！周清江一本正经地更正他，你不是失去恋人，而是失去恋爱机会。
一句话戳到他痛楚。虽然他一直不承认，但内心那种虚弱感，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抿紧唇线，不再说话。周清江就当他默认。据他所说，他是为了安慰他，于是找来一票女孩，要帮他转移注意力。
本来以为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是来真的。这天放学，他叫他等一下，然后就跑了。几分钟以后，带着好几个女生迎春花一般出现在他面前，说要一起去玩。林默尘内心恶寒，差点没立时三刻写一张符出来甩他脸上吼一声：“恶灵散退！”他强忍着那样的冲动，一脸皮笑肉不笑地跟着那堆人走了一阵，然后瞅到一个空当，转身就跑！
所以他现在出现在这里。想解释，但又觉得很丢脸所以说不出口。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林默尘打破沉默，自顾自说：“回去了。”
他只想逃离这尴尬气场，可是老天爷却不配合。门锁在这时坏了，怎么也打不开。
难以置信，又很用力地拧了几下，还是不行！
男生大到夸张的动作令女生不安：“到底怎么了？”
“你来。”
【3】
女生亦上前察看。五分钟后，确定锁是真的坏了。也不晓得是这个锁太劣质还是林默尘太暴力，反正是卡住，死活拧不开。苏珮一脸忧虑地问他：“带了手机吗？”
“带了。”
“那就好。”女生舒了一口气。可还没等她把那口长长的气舒完，就看见男生愤愤地把手机甩在两米开外的垫子上了。
“怎么回事？”
“Power Off！”
“谁？”
“周清江！”
“那，换一个吧。”
“还能找谁？”
“其他同学呢？”
男生缓缓摇头。
“那老师！”
还是摇头。女生就彻底没辙了。她自己因为上体育课的关系，没有带。
“没办法。那就等着吧。如果有人经过，再呼救吧。”
她是真的有些累了，于是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男生虽然很气闷，但翻遍了电话簿也没找到可以马上来搭救自己的人，恶狠狠地发了一条短信给周清江后，他也无可奈何地坐倒在软垫的另一边。
自从上次盛华广场的约会以后，两人再没有单独相处过。苏珮想，大好机会呀，应该好好同他道歉并解释一番。可这一念头刚从脑袋中冒出来，心脏就像到了点的闹钟一般跳个不停。
犹疑半天，最终还是没敢。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便暮色四合。很尴尬的是，苏珮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一声无力的“咕噜——”，在寂静而封闭的空间里显得尤其响亮。女生窘得不得了，把头低得快埋进胸膛里去。如果在她胸前开个洞，她一定直接撞到心脏了。
她以为男生会充耳不闻，或者只从鼻子里哼几声。没想到他想了一下，在挎包里翻了几下，居然掏出两个面包来。
“饿了吧。”他说，“吃。”随着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一个牛肉松面包稳稳地落在自己手中。女生抬起头，本来皱成一团的眉眼也舒展开来。男生意外的温柔体贴令她感动无比。“谢谢。”她由衷地说。
看着她高兴得好像马上可以哭出来的脸，男生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今天不用去“合川”，所以晚餐只好自己解决。面包是在学校小卖部买的，没想到现在就派上用场。
“没有水。你慢慢吃。”
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真的饿了，女生吃得很快。男生忍不住又追加了一句叮咛。
“要不，这个也给你吃好了。”
她被他说得脸热，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忽然地，又“扑哧”一笑。
“笑什么？”
“没。只是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八岁左右，刚被他从玉碗接出来，什么都不习惯，又害怕，于是不知死活地收拾包袱跑了。没有钱，也不认识路，最后很可怜地躲在天桥底下。不知怎么的，还是被哥哥找到。饿得直哭时，他就是给我吃的这样一个面包。”
“是吗？我随便买的。”没有想到女生居然会有这样离奇的经历，男生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反应。她不是大小姐吗，怎么……
“呵呵，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呀，其实是个乡下小孩呢。刚刚提到的‘玉碗’，就是我长大的地方。没听说过吧？”
“嗯。”他老实地回答。
“呵呵。我问过很多人，没一个人知道。包括地理老师。那个地方太小无人知，连用百度都搜不到。可是我确实是从小在那里长大的。”
“住了多久？”
“也就是七八年吧……”她顿了一下，似乎是下了一定的决心才继续说道，“妈妈……去世了，于是我被接了出来。我记得，当时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才在邻镇买到车票。到了县上，又转车。如此辗转，花了好几天时间。”她又一笑，“你在深夜的深山里赶过路么？那夜幕，真像书上说的一样，像最昂贵的深蓝丝绒。天空万里无云。每一颗星都那么璀璨并且清晰可见。”
这是他从来不曾经历或者想象过的事情，一时竟听入了迷。林默尘想起一句话：爱你好似日夜赶路。
“怕么？”
“怕，但不是因为天黑，星光很亮。”她想说，是因为她怀抱着母亲的骨灰，而走在她前面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其实才第一次见面，相识不过48小时。若不是因为母亲忽然离世，她不会见到他，至少，在母亲原谅他之前，不会的。
她后来听说了一些事。有关母亲出走的原因。难辨真假，只是一走八九年是既定事实。如果说苏鹏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沈芫殊又何故抛夫弃子？是的，她在出走之前已经育有一子，后来，又怀上了苏珮。同时确诊的还有她的病。胃癌。不过当时还只是早期。
沈芫殊自少女时代就一直有着胃疼的老毛病，但她从未重视过。
这些苏珮当时都不晓得，只依稀记得母亲一直不怎么吃饭，而且经常背着她吃各色药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镇上的小邮局领包裹。里面也全是药。
五岁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爸爸的。直到有小伙伴问她，你爸爸呢？她觉得奇怪，才跑去问母亲。
沈芫殊答非所问：“妈妈不好么？”
“好呀，但是小三说，爸爸也好。爸爸可以保护我们。”
“妈妈也能保护念念你呀。所以我们不要爸爸好不好？”
“这样啊……那好吧。”
沈芫殊在玉碗住了近九年，生生把病拖成了不治之症。她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突然倒下的，先是被送进卫生所，那里的卫生员束手无策。很快就转到邻镇，还是不行。再转到县医院，医生依然只会摇头，正在联系要不要再往上送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在这之前，她自知时日无多，于是托人拍了电报给苏鹏。男人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还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他最后见到的，只是自己出走近九年的妻子的尸体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儿。
苏鹏的手悬在半空，颤抖，久久无法落下。他想掀开眼前的白布看她最后一眼，但却不忍心。眼前雾气一片。他不知她有病，更不知她这么多年原来都躲在这里。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她，毫无线索。终于她给了他消息，却是这个结果。太多疑问以及情绪，郁积在胸腔，找不到出口。他终于没能忍住。
紧紧捂住口，想将喷薄而出的呜咽硬塞回去。他就这样痛苦而又压抑地哭了近十分钟。
十分钟。苏珮一直呆呆地站在他身后望着。她想，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