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也闹过了,钟离也捏着鼻子娶了,宣王开始反思自己应当端起责任认真做事了。
身边的确有很多擅于奉承的家伙,可再喜欢好听的话,听得多了也就腻味了。
何况宣王并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君王。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但向君王进言,什么场合什么人怎样说话都很重要,那直接关系到进言的成效。
表面上看,新朝中最受宠的是后宫的棠夫人,宣王待她体贴地让整个王宫的小太监都嫉妒,比先王宠虞娟之还甚。棠夫人若有什么意见,枕边风轻轻一吹,不就得了。
最得倚重的当属太傅孙膑老相国邹忌还有田忌大将军,凡事再三请教。
宣王与棠夫人意态亲近,家事上言听计从,但她却最不适合进谏。
正是因为太过亲昵,政事上宣王并不信任棠夫人,何况碍于先君训诫“毋使妇人于国事”。
并且棠夫人终究是女子,她为人性格和软,绝不强谏,只要王上不听或者不赞同,她马上闭嘴,不再多说一字。
再加上忽地跳出个新晋王后钟离春,几人的关系更微妙了。
孙膑不同,宣王对他既敬且爱,信而能之,一个乐意听从,一个又敢于校正,亲不亵,近不狎,正得其所。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孙膑是也。关于对臣子孙膑的评价,就只这一句,是威王临终前说的。
还有邹忌、杜赫、张丏、黔夫,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先生王斗的到访。王斗来见宣王,以言辞逼得宣王出宫迎接。还说自己身处“乱世”,当面叫宣王是“乱君”,以示不敢直言。
宣王委屈又憋闷。
王斗心里有话,不吐不快。坐着坐着忍不住开始讥讽宣王,说宣王很像齐桓公。
宣王开心,而嘴上却连连谦让,直说不敢比。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五霸之首,哪一点自己也拍马不及,这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王斗道,齐桓公好犬,大王也好,桓公好马,大王也好马,桓公好酒,大王亦然,桓公好色,大王同之,唯一不同的是桓公好士,大王却不好士。
宣王尴尬了。
王斗精神上来滔滔不绝,直陈宣王不识人才,不重用人才,左右充斥谄媚之徒。
害得宣王只好自承有罪于国家,简直是个昏聩之君。
渐渐的所有人都开始发良言进谏,讲各种道理。
田晏首太师说,天受君权,君正则国靖。上严则能者安之,奸臣惧之,百姓畏之,君为国之干,君严国乃安,大王不够严正。
邹相却说,社稷为民而立,上不尽利,则民有以为生。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大王何不宽政减役,与民休养。
张丏大夫说,无欲无贪则身不可辱,如范蠡质吴屈心苟活状,吾宁死不为!
太傅却说过,身名为小事,若天下偕乐,浑身污浊亦何伤!
匡章说,食人炊骨,士无反背之心,有此部卒者,可称绝世名将。
太傅却说,乐兵者亡,而利胜者辱,兵非所乐也,而胜非所利也。
田奇说,大王以羊易牛,不废衅钟,慈悲心在,元元安宁,足见大王之明。
钟离却说,大王长于深宫,不见百姓艰难。
段干朋说,楚王好细腰,遂宫中多饿死。大王好勇,好货,好色,不如所好匿之。上者,为民之表,人主之心不正,则天下之事可得正耶?
……
进谏的还有远来的贤者、百姓,无数关心着这个国家的人。
宣王和颜受谏,对所有进言的人都再三致意,重金相谢,大家都说,王有上古圣君之风,德比尧舜。
其实,大多数人都明白,这只不过是往王的脸上贴了一层闪耀的金箔。不要说比尧舜和齐桓晋文了,即使对上先君,也有所不及。
因为宣王知错,认错,却不一定改错。
很多时候他是不改的,比如孟子让他以仁义代替王霸,比如太师劝他打压田婴,比如太重情又太无情。
就说田骈一事吧,田骈年过半百了突兀生出治政的豪情,花白着胡子四处托关系请求做个庙堂之大夫,没有结果。
起先田骈在稷下教学,年轻又有冲劲,说了不少也写了不少个性鲜明的论调,门下弟子甚众,能言善辩谓之“天口”,“天口骈”大名很快传遍整个都城。
那时候宣王还不是齐王,只是齐国太子,宣王爱他的高议清谈,觉得他思路清晰,把有些黄老解释得很精妙,便起了求贤的心思,派侍者手持厚礼延请田骈入朝。
田骈不干,彼时的他年轻气盛,一心宣扬自己“立公不宦”的精神,田辟疆的人哪能入得他的法眼。
宣王不曾因此而存有芥蒂,反倒更加厚待田骈,予他俸禄两千钟,前后派拨仆役上百,却从没有提什么要求。
稷下的先生们,每人都有高广的宅院,肥沃的封田,宣王对他们每一人都很尊重,却不是每一个都去拉拢。
后来政局动荡,宣王再次去信相邀,那时候宣王做齐国太子,正值国内出了不少麻烦,太子之位也并不是那么稳当,焦急地需要人的时候,表面上已是太子一党的田骈,内里执着的像朵白莲花,仍是说自己不能入仕,虽然言语恭谨,但态度很是明确,坚持不为未来谋。
这个机会再次被他主动放弃,宣王得到答复后仅只一叹付之。
等到五十岁那年,田骈真心想要涉足齐国朝堂的时候,厚颜求职,宣王却再也不肯接纳了。
无论多少人帮忙求情摆理或者劝和,统统不行。
不说雪中送炭抑或锦上添花,宣王想得简单——臣侍君,犹子侍父,妻侍父,必得从一而终,岂能没半点节操(瞬间出戏),说不就不,说回就回?
百般延请你的时候端架子不干,后悔了再投奔那算什么,卖脸皮么。
当寡人这里是菜市了,如此随便。
回头的马,失了锐性,失了忠心,我不稀罕。
他就是如此。对他好的人不惜万倍回报,一颗心掏了给你也在所不辞。一旦对他不好,哪怕一次背叛,也就永远记下了,并且绝不原谅。
如此刚烈,非是即非,不是为君者该有的性格。即使孙膑花了半辈子,也没有帮他纠正过来。
宣王说:先生,我不像你。要原谅背叛我的人,我田辟疆还没有那么大的心胸!
不是心胸非关气度,是性情决定。
也就像之后背叛了盟友的楚国,说什么宣王这辈子都不肯原谅。
也间接导致了,齐楚关系再也无法修复,秦国大为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