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孙膑独自一人闲逛,庞涓趁机把小川叫了来。
“小川,先生最近情况可好?”
“回上将军,先生还是老样子,吃得不多,不过睡觉是安稳的。”小川兴高采烈地答道。
“哦,那他的心情可好?”庞涓假意关心。
“挺好的,先生一写书就能高兴片刻。”
“写书?你看见先生写了多少书吗?”
“写了……大概三章吧,先生跟我说过的。”小川露着细细的小牙齿笑,丝毫不怀疑庞涓对孙膑的好意。
“三章?”庞涓强忍住不满,面上一派担忧状,“师兄写书很吃力啊。”
不到一个月,庞涓又问起写书的事。
“小川,先生写到哪里了?”
“回上将军,先生默到了四章半,正在注解着。”
“嗐,太慢了。”庞涓眉头微皱,口气不像平日那样和气,嘀咕道,“不能快些写完?”
“可是,可是先生他时常疼痛难忍,又总是睡得多,醒得少,一日里能写上十几句、两三策就很不容易了。”小川看着这个有些变化的庞涓想道,“今天怎么变得凶巴巴的?”
“是吗?”庞涓像是有些生气了,“还是要师兄加快速度的好,你得常常提醒着先生,知道吗?”
小川点头答应,心里却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反感。
心思灵动的小川,瞅着机会跑去找了庞涓的贴身侍卫:“王大哥,上将军又问我写书的事情了。你说,上将军怎么那么着急要兵书,不是说是给先生闲时解闷,不着急的吗?”
“你傻呀你,上将军嘴上这么说你就信?其实他心里恨不得孙客卿今夜就写完呢。”
“啊?可是写书很累的,又累又痛苦。”
“上将军还管他累不累痛不痛?等他把上将军要的书写完了,他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小川,我说,你也小心些才是。”
小川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压着惊骇问道:“上将军和先生,不是最亲近的师兄弟吗?”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你看不出上将军留下客卿的一条命,就是为了让他写书的吗?等到没了用处,饿也饿死了他。”
小川强笑,坚持着又闲聊片刻,颤着腿脚跑回了屋里。
“小川,去哪里了?喘成这个样子。”
“先生!”小川哭着叫道,“先生!”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了我家小川?”孙膑招招手,给他擦着泪还不忘打趣道,“小川这可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哟。”
小川泪流得更厉害了,擦也擦不尽,他摇着孙膑的胳膊就往外拽,“先生……你……赶紧走……吧,不要留……在……府……里了。”
“干嘛,你这是干嘛?”孙膑奇怪得很。
当小川断断续续告诉他,庞涓曾经两次催促,又复述了侍卫大哥的话之后,孙膑的心里掀起了滔天的波浪。
庞涓,真的是这样一个人吗?那么,过往的微笑、关怀、信誓旦旦,难道统统是假的吗?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孙膑平静地道:“小川,我知道了。此事不要声张,让它烂在肚子里。”
庞涓晚上进来的时候,孙膑睡着了。
“嘘,不用叫醒师兄。”庞涓阻止小川,蹑手蹑脚地坐到一旁,四处打量着屋子,然后拾起几案上独一条零散的书简,上面是孙膑的笔迹,他轻声念道:“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念了两遍,悄声道:“师兄,你写这个,是什么意思?没有魏王的信赖倚重,你,难道想走了吗?难道我府里还不够好吗?”
背后,孙膑如遭雷殛,心缩成了一团,天地都旋转起来。所有的虚情假意,一次次的花言巧语,原来只是在骗我!
这书简上的话,庞涓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孙子兵法第一篇中就提到的根本之道,只能说明庞涓他从来没有学过孙子兵法!
庞涓坐着絮絮叨叨半晌,终于离去。
孙膑等到外面完全没了声音,方捂住被子号啕大哭。被最亲的人欺骗的痛苦,甚至比断足之痛更难以忍受。发自心底的绝望,仿佛再也找不到路的尽头……
你庞涓对我,到底还有多少的真心实意?
便只为了这卷兵法,就能泯没十年的师兄弟情分,满口谎言吗?
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明说?以为我会吝惜这什么兵法吗?
错了!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对于一个人来说,不论什么东西,只要跟情分一比,都是狗屁!
因为,只有人,是有感情的生物。
出卖世间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去骗取根本无所谓的富贵名利、丰功伟绩,这就是你吗,庞涓?
浑身冰凉的孙膑躺在宽大的床上,睁大眼睛反省自己的上半生。
自打接到信,欢天喜地赶来魏国以后,是不是就开始了一个错误。
“是谁一个劲的怂恿自己请假回乡?朝堂上为什么不见踪影?”
“什么证据会判私通敌国之罪?”
“一个不远千里而来的齐国送信人……”
“死罪可免,处以膑刑,膑刑……”
“书房意外的大火……”
“小川,我问你,他写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快写,快写!”
孙膑的头疼了起来。
清早起来,孙膑就坐在了书案旁,双目无神,面色苍白。
“不许动!不许动!”看见孙膑一早起来就去拿笔,小川恶狠狠地道,“昨晚没有休息好,不准你写书了!”
小川张口再说些什么孙膑一点也没听见。“不许动不许看!记住,只有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方可拆看。”孙膑耳边猛地回放起记忆里那清脆的声音。他支走小川让他去取吃的,伸手掏出怀中的锦囊。
锦囊里只有短短一截温温的竹片,上书两个字:装疯。孙膑看着看着,惨笑落泪道:“先生,如今这疯,哪里还需要装?”
顺手一扔,竹片飘入火盆,噼啪声中化为一截薄薄的黑炭。
然后伏案书写,突然,“砰”地一声,孙膑俯向昏倒在地。
趁着赶来的小川大喊大叫跑去求助,孙膑调转手中的笔头,直直插到嘴里,引起了翻江倒海的狂吐,一面翻过身来,两眼上翻,四肢中了风邪似的抽搐。
侍卫们赶来的时候,孙膑身上、地上都是秽物,已经吐得人事不知。过了好一会儿,孙膑悠悠转醒,却是双眼茫然,也不认人,举止狂乱地吊着嗓子叫道:“你们这些小鬼,胆敢用毒药害我?”口中畜牲老狗蠢货地骂个不停,双手乱挥乱推,身体东倒西歪——弄翻了书案笔墨,杯盘觥盏,接着,抓起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写出的兵法,全部摔到火盆里。不料,烈焰升腾,烧着了他胸前的头发衣服。孙膑不仅不觉得疼,反而兴高采烈地围着火盆唱歌跳舞。
三人慌忙把他拉开,而那些书简大多已化成灰烬,片字难认。
侍卫见局面控制不住,立即向庞涓报告。
庞涓一阵风冲进来,只见孙膑痰涎满脸,脏不忍睹,一会哭哭啼啼,一会歇斯底里的大笑,完全一副疯了的模样。见又有人进来,孙膑匍匐地上爬去,紧揪住庞涓的衣摆,砰砰磕头道,“先生!鬼谷先生救命!”一会摆着两手哭道:“我再也不敢了,不要给我喂毒药。”哭一会又跳起脚来大喝道:“我乃是玉皇大帝的亲妹夫,玉帝派我下凡,杀尽你们这群车车山的小鬼。”叉着腰跺着脚乱讲一通。
闹了半晌,孙膑开始全身发抖,双目呆滞,死死盯住一个角落。
庞涓仔细观察孙膑半天,吼着怒道:“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上将军,我也不知道,今早先生本来还好好写着书,忽然“砰”地昏过去,醒来就这样了。”小川满脸是泪,惊慌失措。
庞涓又眯着眼问:“你们有人跟他说过什么了吗?”
侍卫及小川连连摇头。
庞涓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表面上好像信了,实际上仍然觉得孙膑这是装疯。
后来,他暗地里命人把孙膑赶到了猪圈里。孙膑又哭又笑,天天疯闹。不仅披头散发,浑身酸臭,还常常开心地趴进猪圈的泥水中滚两个圈子,一旦有谁来拉他反倒被他吐一脸唾沫,终于再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了。
过了好多天,一天半夜,府中一位老佣人偷偷摸摸送包袱给孙膑,满含同情地落泪道,“我是庞府下人樊恩,知道先生天大的冤屈,实在看不过眼,我已经老的土埋半截了不怕死,别的也帮不了您,就带了点自己做的干粮,您趁天黑悄悄吃点吧,别饿坏了身子!”
孙膑心中感动,刚要接过,脑海里的一丝理智竭力扼杀了情愫,他硬起心肠,一把抓过食物扔到老人脸上,厉声大骂道,“你又要毒死我吗?”
樊恩佝偻着身子拾拣糕饼,再三解释也无用,只骂孙膑不识好歹。
孙膑大声驱吓老人,顺手拾过猪粪就往嘴里塞,倒吃得津津有味。
这里要说,孙膑能硬起心肠来做出最正确的反应,那是他的大幸。
因为,那天夜里,周围不知有几双眼睛盯着他的举动。
因为,送饼的老人樊恩竟是庞涓派去试探他的。
樊恩回报说,“孙膑是真的疯了,他居然把糕饼当毒药,却把猪粪当成好吃的…如此这般……”
监视的几人也都如此回话。
两厢印证,庞涓这时才相信。
从此任孙膑满身臭水的到处乱爬,困了就睡,醒了就哭闹、笑唱不停,慢慢地,声音沙哑如同破锣,身体也糟践的不成样子。
此后无论刮风下雨,他要么睡在大街上,要么就在猪圈、马棚里,却是宁死也不住进宽敞舒适的房屋。庞涓终于放下心来,但仍揣着谨慎,派了侍卫监视,一日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