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的解字,揭开“密纳克”的身世
公元1038年农历十月一日,羌历年的清晨,在寒冷的塞上,正在举行一个帝王登基仪式。这场大戏的主角是李元昊,他面向西南方--党项族最初的发源地,阳光从背后细细地洒在他那白色的帝袍上。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他是第一位穿着白色帝袍登基的皇帝。从此,在经过几千公里和上百年的长期流徙后,在“左手的黄河、右手的贺兰山”的银宁平原上,党项族终于建立了自己的帝国--西夏王朝。
李元昊在一片巨大的白色里站起,随同他的身影一起站在历史舞台上的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深度远远超过200年存在时限的西夏王朝。一个开国帝王往往就是这个王朝的精神路标,他的精神取向对这个王朝的走向起着重要的引领作用。此时,这个盘踞中国西北一隅的王朝的建立,其控制区域在现今中国疆域版图上仅仅占到1/10,但它的中心及其边疆已经形成了一个内含诸多民族和诸多地理面貌的巨大体系。
建立西夏王朝的党项族,是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羌族的一支。在逐水而居的时代里,他们一度成为青藏高原东南部(今甘肃和青海、四川交界)的主人,创造出了灿烂的西羌文化。他们以自己的勇毅和智慧,和汉族、吐蕃、吐谷浑等民族进行长期征战;直至后来,来自青藏高原上的吐蕃族的壮大,像一把尖刀刺向这个民族脆弱的脊部……从此,他们离开最初生息之地,开始了再也没有停止过的迁徙漂泊。而今,这个神奇的种族之源已经成了掩隐在历史中一团巨大的谜霭。
他们有个原始的名字叫做“宓”。在汉字的释义里,宓又作密,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康静”。《尔雅》云:“密,康静也。”这是指这个民族最初生活在遥远的、康静的地方--远离汉族统治地区的青藏高原。二是指“形如堂的”山。《尔雅》云:“山如堂者密。”郭璞注:“形如堂室者。”《说文解字》云:“山如堂者从山,宓声。”这是指他们生活在高山之地,从更早的甲骨文原意来看,密也表示堂内紧密堆放着戈一类的武器,也即指这个民族虽然生活在高山之地但那里隐藏着许多武器,意指他们善战,亦即后来的“康静”之意。《山海经》卷二《西次三经》中记载:“又西北四百二十里,曰(音密)山。”这里的山显然是传说中的西方一座神山,郭璞注《穆天子传》及李善注《南都赋》、《天台山赋》等均将“山”作“密山”。那么,山究竟在哪里,山究竟和党项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武沐在他的《密人、岷人与黑水羌》一文中指出:“山本应在河西走廊以西某地。”经过实地考察,我认为这个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按照《西次三经》索骥,山应在积石山以西,也即今天的阿尼玛卿雪山一带,这里才是党项人的祖先西羌人生活的核心地带。
生活在黄河首曲的密人沿着白龙江从青海的赐支河河曲大批南下,向长江上游迁徙。西汉初年,西羌臣服于匈奴。汉武帝打败匈奴后,西羌归服了汉朝。《后汉书·西羌传》云:“自爰剑后,子孙支分凡百五十种。”一部分密人在迁徙过程中到达岷山一带,成为当地众羌的一部分。今岷山一带的羌族往往称自己为“米”、“弥”、“靡”、“弭”、“美”、“日”、“日绵”、“日玛”等,和现在四川西北部的羌族人生活习俗在许多方面一样。
羌语中的“米”颇似汉语“民”的意思。汉代义渠羌就有“米唐”、“米吾”部落。五世达赖著有《史荟珍筵》一书,里面记载古老藏族称“人”为“mi(密)”,至赤松德赞时下令改音,称人为“博”。《水经注》卷二记载“洮水”上游有“迷和城”,郦道元说是“羌名也”,也证明洮河上游一带的羌族人是“宓人”。至隋唐时,甘肃南部出现的党项族,即“Tangut”,藏语中称之为“密纳克(mi-nak)”,“纳克”之意为黑,“密纳克”有黑人或黑民之意,故《新唐书》卷二二一《党项传》亦称之为“黑党项”。
此后藏族人往往称呼羌族人是“黑民”。这与我后来在许多藏族文献中的发现相吻合,他们记载党项人是生活在“黑水”之地,所以叫“密纳克”。蒙古人与一些西方人称之为“唐兀特”。
党项的起源之地、流徙行程、建国之基、扩域流变,和临近地域的鲜卑、女真、契丹、吐蕃等各少数民族相互厮杀的血染,乃至被蒙古人铁蹄一夜间踏碎帝国梦想与荣光后,它的族群及国家在历史视野中倏然消失,给后世留下了悬念。
“白高大夏国”,命名不凡的王朝
800多年过去了,当一件件文物在海内外展出、一个个方块字被破译,人们对党项这个神秘民族及其建立的西夏王朝开始重新打量--西夏王朝留给历史无数的秘密,它的名称就是其中一个。
西夏国名的译释一直是学术界争议的焦点。现珍藏于斯德哥尔摩人类学博物馆的《西夏文大藏经》序中有几处有关西夏国名的记载,其中对西夏国名的记载逐字对译为“白、高、大、夏、国”。而另一个“白高大国”的国名则与西夏王陵、凉州感通塔碑刻记载互为印证,俄国西夏研究学者克恰诺夫根据《西夏文大藏经》先后译其为“白高大夏”、“白高和大国”。国内有的学者认为克氏的几种译法在限制与被限制成分之间的层次关系上含糊不清,认为应译作“白高大国”。
我国最早开始研究西夏的王静如先生早在1932年将西夏国的名称译成两个:“白弥大国”和“白弥大夏国”。继而他更有惊人之语,将“白弥”和藏语中的“弭药”(miniaw)串附在一起。俄国学者聂历山对此曾提出异议:西夏文中“白”、“高”指代是“尚白部落”。他根据《西夏圣祖诔咏》的前三行解译试图确定西夏国的起源之地,直译如下:
头黑石城漠水边颜赭父冢河白上弥药长里国彼有意译则为:黑头石城漠水边,赭面父冢白河高,居此长弥药之国。聂历山认为“白河高”即“白河上游”,“白河”通转“白水”,可能是今川西北的“白水”。白水流域是汉朝时羌人的原居地,而据记载党项人先祖是西羌别种。党项人建国之后以“白高大国”命名,可能与党项人追怀先祖的情结有关。20世纪早期,罗福成经研究认为党项人在黄河上游居住过,那时黄河上游的水色较为清澈,故称此段水域为“白水”。
长期研究西夏历史的日本学者西田龙雄也倾向于“白河上游”的说法。中国社会科学院西夏研究中心主任史金波则认为:中国夏朝以后中原地区的人仍称夏族,这之后的“夏”似乎向西北倾斜,这种倾斜一直持续到5世纪初匈奴人赫连勃勃建立大夏国。赫连勃勃所建大夏国虽仅存30年,但却把“夏”的称呼留给了当地。李元昊正式登基称帝后,故国号“大夏”;因其在宋朝之西,宋人称之为“西夏”,这一称呼沿用至今。
克平教授则指出:“白”隐喻“母亲”,“高”隐喻“父亲”。他的例证是现藏俄国彼得堡爱密塔什博物馆的一幅西夏观音像,该画像的右下角用西夏小字记注了两位女供养人的姓名。这两位女供养人身着绣金边红袍,显示其社会地位很高:左边的女供养人手持托盘,其上放有粉色花束,右边的女供养人作合掌礼敬状。她们俩面貌相似,年龄有别,有可能是母女俩。他据此认为:年长的女供养人为“白氏桃花”,年轻的女供养人为“新妇高氏”。年长的女供养人“白氏”可能是西夏国的皇后,代表着西夏国中的“白(phon)”字;而年轻的女供养人以高为姓可能代表西夏国名中的“高(mbin)”字。白与高合称,通过拟人化的隐喻手段表现了西夏男性与女性联合的立国原则。“白”、“高”应该都是西夏皇族大姓,普通民庶不得犯禁采用,如西夏文《汉集姓》中就没有收录“白”、“高”二姓。
通过对西夏主体民族党项人整个历史流程的考察,我认为,“大夏”并不是汉族王朝赐封的,也不是党项人到了宁夏平原后才起的名字,而是与党项族在创立文字之前就口口相传的本民族历史有关。他们的生活源头是大夏河,他们最先在临夏境内建立了大夏城;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地区被迫离开后,他们进入甘肃陇南地区建立的地方性政权宕昌古国及之后进入宁夏境内建立大夏王朝,这本来就有一个名称上的连贯性。西夏的国名是源自党项人早在青藏高原时就有的对白色崇拜尤其是白石崇拜的习俗。如今在川西北的羌族集中地区,仍然保留着白色崇拜和依靠具有神职色彩的释比口口相传民族文化的风俗。大夏河的哺育,使得他们对本族最初生活之地有着特殊的情感。
西夏人曾在《圣祖诔咏》中自称“蕃密国”。从青藏高原长途流徙到河套地区建立国家,为什么他们在西夏文字创制之初要采用如此隐曲双关的方法拟写国名呢?这很令人费解。在“西夏诗歌”大字雕版的背面发现手写文字,证实了党项人一直采取口传心授的方式保存本族文化。后来,我在喜马拉雅山腹地考察夏尔巴时发现至今他们还保持着把自己的姓氏藏在内心而只告诉别人自己名字的风俗。这几者之间有隐约的联系。
营盘水,一个民族在沙漠里开启梦想
2003年9月27日那个阴雨的黄昏里,我坐上了开往兰州的长途汽车,开始真正走进神秘的密纳克源头和西夏王朝建立之前曾经流徙的神秘地带。我走的这条路是当年西夏军队扩张征服整个甘肃中部与西部的主路线。凌晨两点,我来到了位于甘肃和宁夏交界的营盘水,在银川寓居的5年里我有60多次经过这里。老百姓对此地有个“鸡鸣三省”说法,意思是如果这里有一只鸡叫,内蒙古、甘肃和宁夏三个地方都能听得见。这里是当初西夏军队西进途中一个重要的军事驿站,如今已经没有了军事遗迹的存在。
1003年,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完成了西夏建国的奠基之作--在灵州建立根据地。在黄土高原上出生的他,从小就立下了“为党项人立国”的雄心抱负。在灵州站稳了脚跟后,他又看中了富庶天下的凉州(即今甘肃武威)。李继迁对部众说:
“凉州往北是富野千里的河西,往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金城关,金城之南是我们党项人的家乡。如果凉州在手,北有千里富庶,南有族人相助,我何惧汉人哉?”当时凉州为吐蕃人占据。唐朝时羌人就是被吐蕃人从美丽富饶的大夏河流域和甘南草原上赶走的,而且在11世纪之初党项部落的强大引起了宋朝的戒惧,吐蕃也不时地派出军队联合宋军讨伐党项人。出于扩张领地和民族复仇的双重心理,李继迁决定进攻凉州,但又担心北边的辽国和东南的宋朝乘机打击自己。这年11月,北方大地开始白露为霜、呵气结冰了,李继迁将党项军队的大部分力量积聚在今天宁夏盐池县和陕西定边县相交界的盐州一带,扬言要进攻宋朝的环州(今甘肃环县)和庆州(今甘肃庆阳)。宋朝立即发出军令,让黄河南岸的今甘肃靖远和宁夏海原一带的军队向东集结,保卫对宋朝有着北门户之称的环州和庆州。当宋朝军队在寒冬中慢慢向东移动布防时,党项人发挥骑兵长途奔袭的优势突袭凉州。那天下午,夕阳如血,几万精锐党项军士积聚在灵州城外,李继迁对他们说:“我们现在出发,天亮前赶到沙陀(今营盘水),在那里休整一天,晚上再出发,天亮时抵达凉州。如果一举攻下凉州,我党项就有立足之地和富国之本了!”
李继迁带领着精锐悄悄前行。北边是辽阔的腾格里大沙漠,南边则能隐约听得到黄河涛声。为了不惊动凉州守军,他下令所有的军士不许点火照亮,扎营、卸鞍、喂料、吃饭等一切活动是在暗中进行的。
后半夜,一轮弯弯的塞外之月下,腾格里大沙漠边的这个军驿显得清寒无比。看着帐篷里那些合衣而卧的将士,看着那些略显疲相的战马,李继迁对身边已跟随他多年的左都押衙张浦说道:“现在只能这样,我们不能暴露任何目标。等拿下凉州,我一定要让将士们住进上好的房子美美地睡上一顿,让他们骑上那里上乘的焉支马,让他们畅饮祁连山雪水酿造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