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少年回到死囚帐中,似失了魂般浑噩。
“如何回来得这样晚?”黄石悄声问着,接过朽木手中的硕鼠。
朽木这才发现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如何回来都不记得。结结巴巴地回答道:“道…道士收…收阴,全…全乱了!”
黄石转身将硕鼠藏好,奇怪着少年的结巴,听得一头雾水,欲再问下去,却发现朽木已经将自己剥了个精光,赤身爬上土炕,不多时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黄石只得将满腹疑问咽下,也躺上了土炕。因为担心朽木,自己也是一晚上浅眠,并未好好休息,没多久便打起了轻鼾来。
朽木躺在土炕上并未睡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石头叔。他甚至不确定今夜的经历是否真实,迷迷糊糊中前半夜的一幕幕不断在脑中回放,让他不得解脱。往常自己极厌烦李大刀此起彼伏的呼噜,现在却让他感觉到了莫名的安全感。
直到五更鼓响,朽木才真正地睡去。
当众人都在熟睡时,营帐最角落的土炕上,一道蜷缩的黑影轻轻咳嗽了几声,原本污浊的双眼此时却精光四射。
“是鬼气。”黄盖轻轻嗅了嗅,闭上眼细细回味。
枯瘦的黄盖如同跳蚤般来到每个人旁边,直到他们确定都睡着了,才又躺回了老位置。
在角落中,黄盖蜷缩成一团,口中念念有词,有如靡靡之音。
就在东方破晓的一瞬,黄盖双眼猛地睁开,暴凸而出,犹如要炸裂一般。
原本隐约能听见的靡靡之音越来越明显,黄盖干瘪的嘴唇也越动越快,这时干枯的四肢朝着诡异的反方向在土炕上撑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充盈,甚至散发出一种古怪的活力
一道道鼓动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缓缓向布满血丝的狰狞双眼靠近,此时黄盖早已不是朽木认知中的那个病弱老头,反而更像是老人口中择人而噬的荒兽。
黄盖张开嘴无声地嘶吼着,或者说渴望着。一团白色的云气从他口中喷涌而出,快速地腾向了狭窄逼仄的帐顶。
黄石似有所感应般翻了一个身,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身旁安静蜷缩成一团的父亲。
迷迷糊糊中黄石坐了起来,感觉帐中有种让他极其舒服的存在,却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感觉到自己憨厚老实的儿子又睡下之后,黄盖默默感应了下体内细弱却明显的流动,咧着嘴无声笑了起来:“天助降灵派耶。”
…………
…………
待朽木醒来,早已天光大盛,帐中众人各自安静地自处着,唯有黄石不知去向。
那被冷汗浸湿的单衣,早已洗了悬挂在帐中狭窄的过道上。单衣未干,朽木赤身也不好意思乱跑。看见土炕最角落黄盖正惬意地砸着酒,朽木拥着薄被挪过去,小声地问道:“黄爷,你说真有鬼么?”
听到朽木这么一问,黄盖并未着急回答依旧眯着眼品着劣酒,过了好一会,仿佛是回味够了才抑扬顿挫地说道:“古人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便是有了。”
黄盖斜了一眼这平常惜命谨慎的小鬼,拿起酒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毫无疑问,那一丝鬼气便是朽木昨夜带回来的,降灵派的兴旺只怕都要指望着他来指路才行。
想到门派兴盛,黄盖原本如死灰的内心一下子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他幻想过朽木发现的鬼神名字,如有沟通阴阳两界神通,可在一方世界自由来去的鬼差,黑白无常。
有看尽天下恶,斩尽天下怨的鬼将,钟馗。
甚至在兴奋至极的时候,偷偷地想过连祖师爷都未敢觊觎,掌控轮回一界,可号令万千的皇,阎罗。
可当老头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却知道,这些名字在降灵一脉最鼎盛时期,也只有那些响当当的天才才有资格呼唤。
自从百年以前,人界只是人界之后,自己从一小小稚童目睹了降灵由盛至衰的那一幕幕。
无数天纵之才陨落,派中只有自己一人苟活,否则那些派中秘典如何轮得到自己观看。
石头儿出生之后,自己更是封存书藏。
曾经风光,现在如同诅咒的幻想,还是断在自己手上罢了。
“是么?”想到昨夜那红衣女鬼,朽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期期艾艾地问道:“黄爷,你听说过枯骨女么?”
黄盖持着酒葫芦的手停在了半空,满是沟壑的脸上分不出是惊喜还是恐惧。
黄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个名字,这个几乎只在典籍才会出现的名字。
最最神秘的九幽之花,黄泉之女,行事亦正亦邪的枯骨。
想到这黄盖不由得喃喃念道:“枯骨现身,黄泉灌溉之狱兰遍开,阎罗半跪接迎,鬼门大开,享乱世之宴,引游魄回乡。”
见古怪多疑的老头说着自己听不到的词,朽木自然不敢去寻晦气,心里却往下沉了一沉。
他悄莫声息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正好这时黄石端着一瓦罐走了进来。
瓦盖上放着一婴儿拳头大小的黑色小碗,碗中几粒猩红发亮的肉团不断蒸发着白色的烟气。
黄石放下瓦罐,用厚布包着碗沿小心翼翼地端到父亲面前说道:“爹,快吃了吧。正好被热气熏得半熟,腥气已经散了。”
黄盖这才回过神来,赤手拿过黑碗,仅仅是将碗端到自己面前的片刻,原本滚烫的黑碗已经变得温凉。他将碗放到朽木面前说道:“鬼灵精,快吃!镇镇魂。”
憨厚的黄石这下急了,忙声道:“爹,这是……”
“这什么这?木娃子昨夜受了惊,该给他吃。而且爹的病好了,再也不用吃这些腥臭的下水。”黄盖眯着眼笑道。
黄石一听,不由得大喜道:“真的?”
憨厚的黄石相信父亲从来不会骗他,仔细想想,今日确实没有听到咳嗽声,这才放下心来。
黄盖将碗放在炕沿,若自己再拿片刻,只怕这硕鼠心便腥得咽不下去了。
他喝了一口酒,板着脸说道:“什么蒸的煮的,快把肉分了,没看见你后面口水都流成河了?”
李大刀下意识地抹了抹嘴,这才反应被嬉耍了。
耳边言三郎的轻笑如期地传进耳朵,他想怒又不敢怒,脑子一转便发现了不对,好奇说道:“黄爷,你今日说话不对劲啊。”
黄盖小口抿着酒不说话,看着朽木用手拈着一颗颗鼠心,皱着眉头硬吞了下去。
言三郎接过黄石分过来的肉,被李大刀一提,便也好奇说道:“真是,黄爷今日怎么不扯那些之乎者也了?”
黄盖见掩不过去,便随口嘟哝了句:“日子有盼头,老扯那些没用的磕碜谁呢?”
吃完鼠心,朽木连忙喝下一口热汤冲刷了下口中挥之不去的恶臭。不知是热汤还是鼠心的作用,朽木觉着脑中清明了许多。他一边拿出囊饼泡着肉汤,一边问道:“怎么今日还不出战?”
黄石将一碗肉端到父亲面前,黄盖摆了摆手,他这才将肉放在炕沿,端起一碗汤饼边吃边说:“按说要连战半旬才是,可不知昨夜那道士给将军进了什么言,便挂了免战牌,不出兵咧。”
朽木一听,顿时惊得忘记手中还有碗。许巍子在一旁眼明手快地将碗接了过来,佯怒道:“鬼灵精,你若不想吃了就直说,你家叔叔还吃不饱呢。”
少年什么也顾不得了,连滚带爬地凑到黄石面前,结结巴巴地问道:“石…石头叔,你…你说是那道…道士进了言?”
黄石楞了一愣,咽下口中汤饼说道:“刚刚去火房,那火长说的自然不会是假的。”
一旁的许巍子瞧出了不对劲,心想这鬼灵精上战场都不怕,什么事能慌成这样?不由问道:“木娃子,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朽木慌张地自问自答,浑然不顾自己未着寸缕。
言三郎拿过单衣为朽木披上,轻声说道:“小木头,到底怎么了,说出来大家也好帮你寻思一下。”
黄盖盘腿坐在炕上,冷眼旁观着,砸了一口嘴正欲说话,却听帐外传来一人声说道:“我的乖徒儿!见我没死,你就这么的不开心?”
话音刚落,就见万灵子走进了帐中,朽木眼睛瞪得老大地问道:“你到底是那道士,还是那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