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魁这段时间过得相当不顺。
他本是颍川郡颖阴人士,原籍扶风,祖上乃是鼎鼎大名的武安君白起。不过世事变迁,他这一支传至今日,已近没落,即便在颖阴最多也算是三流世家,又不是耕读传家,只能勉强度日罢了。
颍川乃中原大郡,文化底蕴深厚,自古便出过许多文化名人和朝廷高官,可谓人才辈出,世家大族多如牛毛,生在颍川的士子可以说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此地文风极盛,无论是求学还是做经,都能很容易的找到门路;而不幸之处在于本朝规矩,每郡每年的孝廉数量乃是恒定的,要想在人才辈出的颍川被察举,可谓千难万难。因此民间有歌谣曰:“要做官,莫颍川。”
而武安魁恰恰就是颍川众多士子中的一员,偏偏出身低微,学问也算不得出色,想要在这里出人头地自然很不容易。即便是愿意出仕为吏员,也因为竞争激烈的原因难以如愿。在这种情况下,武安魁干脆决定离乡到异地碰碰运气。恰好此时泰山郡费国县新任县令与武安魁的父亲有些交情,于是他背上包袱,千里迢迢跑到费国,委身在费国县做了一个书吏的位置。
武安魁学问不见得出色,但自幼便有宏愿,经世致用的知识掌握了不少。加上为人圆滑,又善于揣摩上峰的心思,在府衙里竟然如鱼得水。不过三年功夫,就从一个普通书吏爬到了县里的二把手,县丞的位置。这让武安魁自己大为得意,只要再努努力,熬上三五年,等到县令致仕或者离任,未必不能顶上这个六百石的位置,到时候也能尝尝一方大员的滋味。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新平三年,一场席卷全国的****到来。消亡六年的红巾再起,而武安魁所在的费国首当其冲,被红巾军挟裹着流民,一举攻陷县城,从此举县上下尽皆落入叛军之手。红巾是赤裸裸的农民起义军队伍,与做官的士绅阶层天然对立,因此原来的费国县令在红巾入城的当日就在府中自缢了。剩下的吏员们无路可逃,有的步上了县令的后尘,有的与红巾贼拼死一搏求仁得仁了,还有的被逼无奈,最终从了贼。而他武安魁,恰恰是其中投身最早的一个。
武安魁与大多数读书人不同,他从来没有一般士子所谓的傲骨。从根子上说,实际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实用主义者。即如果能获得切身利益,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而一旦与之相背,也会同意毫不犹豫的弃若敝履。在他看来,红巾军的态势不错,可惜组织形式上一盘散沙。如果能够好好的规划统筹一番,未必不能在这日间腐朽的大夏朝争得一席之地。因此自打投敌以后,殷勤的献计献策,事事当先。而红巾的渠将天蓬将军本就需要熟悉当地状况而又有一定威望的人,来帮他理顺费国的政务,加上武安魁的建言往往言之有物,给了自己不小的帮助。一来二去,对武安魁的信任也也与日俱增,渐渐就将他倚为心腹,竟有拜为军师的打算。惟因部将力劝,认为武安魁毕竟官府出身,立场不明,而且投靠时日尚短为由,这才作罢。
不过武安魁的红巾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至少天蓬将军麾下的各宿校尉就都不买账,时不时还要上些眼药,刁难一番。所幸前段时间他趁着宠信,提出在沂水分岔口虚摆水阵,实际在?水上游暗设铁索,拦截过往行船的计策,被证明行之有效。短短数日便截获了超过两百艘大小船只,这才堵上了不少人的嘴。
正春风得意之时,忽报有两艘船竟然突破重围,逃出断魂滩。武安魁闻报惊疑不定,按理说一般行商哪有这样本事?拦江的阵势、布铁索的位置、盘查人员的时间和人数,都是自己精心安排的,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为了搞清楚事实真相,他找来当时的溃兵细细盘问。而在他还没有问出结果之时,恰好发生了赵旻夜闯费国城,烧粮、夺旗、逃出生天的一档子事。听得来报,武安魁当时脑子就“嗡”地一声,知道大事不妙了。
果然,次日军中升帐议事,众多亲将和校尉纷纷鼓噪,言说依他的计策,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损失了上千士卒和大量粮草不说,关键是三军经此一事,士气落到了低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武安魁考虑不周所致,如今也必须为此事负责。这番话虽有些强词夺理,但也未为错。断肠滩逆流而上就是费国县城,既然将船只放进?水,怎会没料到费国遭到逆袭?便是往常对他信任有加的天蓬将军,这时也面色阴冷,沉默不语。
武安魁暗中恨得牙痒痒。这时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谁知道上千的人马拦不住区区几十人?费国县偌大的城防竟让对方如入无人之境?你们这些泥腿子自己无能,偏偏要把责任推到老子头上来,焉有是理?
不过这时候众怒难犯,他也不敢胡乱攀咬,免得这些武夫犯起混来,说不好当场翻脸,直接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以现在天蓬将军的状态,未必便拦得住。但此事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武安魁干脆一咬牙,央求渠将给自己一个机会,交一支精兵给他,他愿意立下军令状,保证把引起这事儿的罪魁祸首给抓回来。天蓬将军沉吟半晌,最终答应了下来,给他一曲亲兵,并将一名偏将派给他当副手,立刻出兵,捉拿胆敢捋虎须之徒。
武安魁心中明白派给自己的所谓副将,名为协助,实行监视。当然这也没错,这五百精兵都是红巾中的精干力量,断不可能贸然交到他一个外人手里,因此也没什么意见,当下就领命而去。
出了营帐,武安魁安排副将自去清点士卒,准备军资。自己则回到住处,将当初经历了断肠滩一战的败兵、特别是被曾被赵旻军俘虏过的士卒带来,细细询问。询问过程中,有几件事引起他的注意。
第一点是对方的兵甲之精良,可说世间罕见。因为这些败兵可不全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还有北方边境归来的边军。要知道北边的安北都护府的甲兵,虽不敢说全国之冠,但排入三甲之列应该毫无异议。而据这些边军所说,这几十人的战斗力较之安北都护府的精锐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让武安魁惊诧莫名了。这泰山境内,哪里冒出来强悍至斯的军兵?
第二点是敌人的主将居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这年月要做官的途径几乎都是举孝廉,而能被察举之人,莫不是各地有名望之士,因此出来为官少说都是二十多三十岁的人。说来也对,不到一定年龄,如何能积累孝行或者廉名的时间?而这少年为主,难道是哪位封疆大吏的公子不成?可也不对,按例军兵不得跨州县,若是哪家公子的部曲,岂敢如此穿州过县还把兵器铠甲随身携带,岂不是专程露出把柄给言官非议?
还有一个细节被武安魁留意到,那就是有一个败兵听见其中一人称呼少年为“四爷”。一般人或许听到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武安魁乃是社会阅历相当丰富的人,这种称呼一下子引起他的注意。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爷”是一种特定称谓,可不是随便叫的,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会出现。一是晚辈称呼长辈,例如“阿爷”就是北方地区对父亲的昵称。另一种则是仆从称呼主人,而且还不是普通仆从,而是类似于家生子性质的奴从才会这么称呼。以这一行人来说,十多岁的少年肯定不可能是什么长辈,那就只能是主家了。而大夏朝早已废弃了奴隶制,理论上普通的官宦之家是不会拥有奴从的。当然私下里各种事实上的奴婢肯定少不了,但肯定不会明目张胆的对外宣扬,而通常越是大户人家家教越严格。因此要真说举国上下,敢于这么对外宣称的,唯有一家可以:大夏皇族!
武安魁想到这眉头一跳。再突然想到前几日获得的邸报,抄送的关于北海郡改郡封国,以皇四子赵旻封北海国王的消息,这一行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武安魁对于是不是皇子毫不关心,既然已经从贼,官方的一切都是敌人,不管是皇子还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但既然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那他们的去处也就完全明了,对于自己获知对方逃亡路线大有益处。
桌子上摊开一张巨大的地图,虽然以赵旻的眼光来看,这样比例失真,而且标示不全的地图简直毫无价值可言,但对于这个缺少测绘和制图术的时代来说,这样一张大比例地图已经是相当的难能可贵了。武安魁的手指顺着?水的路线在地图上延伸,直到停止在标示着“常路”的字样时,手指重重地在图上点了点。
“卫士!”他高声叫道。
“属下在。武安先生有何吩咐?”武安魁虽然行使的是军师的职能,实际上在东泰方红巾军中只挂了一个客卿的身份,并没有具体的差使,因此军中人都以先生相称。
“速去内务执事处询问,城中健骡、驽马数量尚有多少!”
“喏!”
没一会儿功夫,前去询问的卫士回来,带来了至今尚有近千畜力的消息。
“甚益!”武安魁不由眉间一舒。再望向地图时,眼神中充满说不出的意味。
“四皇子么?能从重围中逃出,也算有些本事。不过现在便言完结,恐怕为时尚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