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亲爱的,”卡玛娜回到大叔家里的时候,赛娜
佳问她说,“你头疼吗?”
“不,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大叔为什么没在?”
“妈妈要他到阿拉哈巴德看我姐姐去了,她已经病了好几天啦。”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说,他大概至少要一个礼拜才会回来。你这两天太累了,为收拾你那所
房子,你一刻也不停。你简直像是累坏了的样子。晚上早点吃点东西就去睡吧。”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卡玛娜唯一可能采取的解决办法应该是把一切情况都告诉
赛娜佳,和她商量一个主意,但她却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对赛
娜佳或任何人讲,她认为是她自己的丈夫的那个人,事实上根本不是她的丈夫。
卡玛娜关起自己的房门来,在灯光下又把哈梅西的信重读了一遍。
信里面既没有收信人的名字,也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但信的内容清楚地表明,
这是写给一个女人的,这女人已经和哈梅西订过婚,而因为他和卡玛娜的关系,他
们之间的婚约不得不解除了。同时,哈梅西在信里毫不隐讳地表示,他始终是一心
一意地热爱着那个女人,只完全是由于那个不幸的卡玛娜的关系,由于卡玛娜的命
运如此离奇地和他自己的命运纠结在一起了,他才不得不和她断绝关系。
卡玛娜开始慢慢回忆着自从她第一次和哈梅西在沙滩上相遇,直到他们来到加
希波尔以后整个这一段经过情形,过去她所感到不可理解的事,现在已经完全了如
指掌了。哈梅西一直都明白她不是他的妻子,但因为她始终毫不犹豫地认为他是她
的丈夫,并且略无腼腆之色地准备和他终身相守,他因此便弄得苦恼万状,不知道
应该拿她怎样办才好了。
羞耻的感觉像一把小刀子似的刺痛着她的心,回想起了过去的某些情景,她真
是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可以钻进去。这真是她一生也不能忘记的一种羞辱;她永远也
不会有办法洗去这个污点。
她使劲一下打开房门,走到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去。覆盖在她头顶上的冬夜的天
空,像一个用黑色的大理石砌成的拱门一样,冷漠得使人感到寒心。天上没有一片
云彩,地面也没有一丝微风,只有几颗寒星在太空中闪闪发光。再加上花园前面的
一排矮小的檬果树,这里更显得是一派阴森。在她的想象中,她看不出什么地方有
一条可以让她逃出苦难的道路。她屈下身去在清冷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痴呆得像一
座石像似的,没有洒一滴眼泪,也没有发出一声叹息。
她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但慢慢刺骨的寒冷侵入她的心,使她浑身都战抖起
来。最后当一弯冷月划破棕榈树那边的沉寂的黑暗的时候,卡玛娜才慢慢站起来,
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早晨,她一睁开眼就看到赛娜佳站在她的床边。卡玛娜立刻就坐起来了,
因为自己已睡到这样晚,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要起来,亲爱的,”赛娜佳说,“你最好再睡一会儿;我想你一定是有些
不舒服。你的脸色很不好,眼睛上都现出黑圈来了。亲爱的,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
回事。”赛娜佳说着就在她的床边坐下来,把卡玛娜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
卡玛娜挥身抽搐着,现在是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把脸放在赛娜佳的肩
上纵情地哭着,赛娜佳则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明知道在这时任何安慰的言词都是没
有用的。
最后卡玛娜推开了紧抱着她的赛娜佳的手臂,擦擦眼泪,忽然开始大声笑起来。
“得,得,你也该哭够了,”赛娜佳说,“我从来也没见过像你这样一个什么
事情都不肯对人说的女孩子;但你不要以为我完全不明白你心里的事;别把我看得
那么傻!要不要我告诉你,你伤心的原因是什么?自从哈梅西先生到阿拉哈巴德去
了以后,他一直一封信也没有写给你,尽管由于你太自尊了,你从不肯对人谈起这
件事,但你心里却感到非常痛苦。不过你应该晓得,他在那边有很多事情要办,而
且不要两三天就会回来了。出门的日子并不长,他如果找不到适当的机会给你写信,
你也不应该在意。傻丫头,可是你也知道,亲爱的,虽然我现在这样劝告你,如果
这事临在我头上,我也会和你一样难过的!作了女人,总免不了会为一些毫不相干
的事痛哭流涕。哭够了,自己再笑一笑,你也立刻就忘掉了那些苦恼。”
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卡玛娜抱在怀里接着说:“你现在觉得,你一辈子也不会
原谅哈梅西先生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实话。”
“是的,的确是那样,”卡玛娜说。
赛娜佳轻轻地在她脸上拍了一下。“我想也是,当然你会有那种感觉!好吧,
我们等着瞧吧。但现在可别真为这件事伤心了。”
就在那天早晨,赛娜佳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寄到阿拉哈巴德去。“因为一直
没有收到哈梅西先生的信,”她写道,“卡玛娜感到悲伤极了。他把这可怜的孩子
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来,把她留在这里后自己却到处去跑,甚至连信都不给她写一
封,那她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是谁都可以很容易想到的。他不能赶快把他在阿
拉哈巴德的事办完吗?许多人也有很多事要办,但他们也并没有说连写信的时间都
没有。”
大叔找到了哈梅西,把他女儿的信念了一段给他听,接着很严厉地责备了他几
句。事实上,所以发生这种情况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哈梅西的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卡
玛娜,而是因为他愈想这件事,愈感到困惑。他所以迟迟不肯离开阿拉哈巴德,并
不是由于他冷淡无情,而是由于他拿不定主意。现在在他正感到茫然无措的时候,
却又来了赛娜佳的这封信。
信里的词句清楚地表明,虽然卡玛娜因为心怀疑惧不肯自己给他写信,但她的
确是对他非常思念。哈梅西现在已经面临一个十字街头,他得立刻决定该走哪一条
路了。给他指引方向的不应该只是他自己的快乐,同时还应该是卡玛娜对他的爱。
在那遥远的河岸边,上天不仅把他们两人的命运连结起来,同时也把他们两人的心
连结在一起了。
他因此立刻拿起一支笔来,给卡玛娜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我的最亲爱的――
你不要以为我这样称呼你,不过是为了遵照一般写
信的格式,卡玛娜。你要不真正是这个世界上我所最爱的人,我将决不会用这
几个字来称呼你。如果你心里还有任何怀疑――如果我曾经刺伤过你的感情,那就
让我这出自衷心的“我的最亲爱的”这个称呼打破你心中的怀疑,永远消除你被刺
伤的感情上的痛苦吧!
这些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过去的许多行为当然
一定使你感到苦痛万分。如果你的心要就那些事来控诉我,我永远也没有任何
办法洗脱自己的罪名。我现在只能重复地对你说,你是我的最亲爱的,我对任何人
也没有像对你一样热爱。这几句话也许完全不能掩饰我过去行为中的种种过失,但
这实在是我现在所能提出的唯一的辩护。所以,卡玛娜,我这样称你为“我的最亲
爱的”,一方面是为了完全抹掉我们的充满怀疑的过去,一方面是为给我们未来的
爱情奠定基础。请你相信我,我所日思夜梦的只有你,没有任何别的人,你的确是
“我的最亲爱的。如果你能够坚信这一点,一切疑惧不安就会立刻完全消除了。
说完这些之后,我真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也真地爱
我,但那个问题我不敢问。我自己的爱使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我丝毫也不怀
疑这个问题有一天一定会得到解答的。那时我们将完全用不着依靠有声的言词来说
明,两颗脉脉相通的心自会有无言的默契;我对你的爱已使我敢于这样相信了。我
不是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我如何配接受你的爱情,但我感觉到我对你的崇拜总不会
完全落空的。
我自己也完全感觉到,这封信显得非常矫揉造作,因为这个缘故,我真想立刻
把它撕掉;然而,现在要我写一封真正能表示我的感情的信,似乎是还不可能的。
信件究竟是一种必须两个人互相交换的东西。在两人开始通信以前写第一封信的人
总不大能够忠实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在我们两人的心真正完全相通的时候,
我一定能够写给你一些真正有信的意味的信的。一间房子的前后两个门必须同时打
开,风才可以很自由地从那间房子里吹过。
卡玛娜,我的最亲爱的,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找到可
以进入到你的心深处去的门呢?
一切自然会慢慢达到一个必然达到的结果,匆忙只
会反而发生相反的作用。在你收到这封信后的第一个早晨,我就会回到加希波
尔来了。我请求你,当我到达的时候,让我在我们的新房子里见到你。很久以来,
我们一直就没有一个自己的家,这种生活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了。现在我终于有一个
希望可以跨进我们自己的家的大门,带着无限的欢欣看到我自己的家的主妇了。那
时将等于是我们举行了第二次“吉瞻礼”。
你还记得我们在孤寂的沙滩上,在月夜之中第一次
相见的情景吗?――那时覆盖着我们的头顶的没有任何房屋,而只是一片辽阔
的天空,那时也没有我们自己的父母或亲戚在一旁监礼。
那情景我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一个梦一样的缥缈。
因此我现在急切地盼望,我们能够在清新而宁静的早晨的阳光下,在有四壁环
绕的现实生活的环境中,再行一次“吉瞻礼”。以我们自己的家门为背景的你的那
温柔的笑脸,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那是我现在急欲想要看到的一幅图画。我的
最亲爱的,我现在是正站在你的心的门外乞怜;请千万不要空着手把我赶开!你的
对你怀着无限热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