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化自在天。桃花烂熳的魔太子宫。
三个如花似玉的美魔女手捧仙酿玉食跪在一间华美的卧房门外,隔窗看着屋内踱步转圈的身影窃窃私语。
“太子今天这是怎么了?自打从南赡部洲回来,就这么傻傻地转了好几个时辰。晚膳也不用,这该如何是好?”说话的是大魔女爱欲。此女妖娆冶艳,纤体曼妙,堪称魔天第一美人。
因这段日子魔王妃正帮商主筹备选妃之事,魔王便特派这韵味十足的爱欲前来给那榆木脑袋的太子开开窍。可惜商主寡欲清高,只拿她当做普通的宫女使唤,从不与之亲近,倒让爱欲暗暗有些伤心。
“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我床头那本天界八卦周刊你就没翻两页?”古灵精怪的二魔女乐欲见大姐后知后觉,急得直瞪眼。
自从被魔王调来太子宫中当差,枯燥严谨的家风逼得这小姑娘几近发疯。好不容易偷买了一本娱乐杂志,没想到一翻开竟是关于太子的重磅新闻。
乐欲本以为爱欲是装傻不提此事,不料这傻大姐竟是真的浑然不知,不禁难忍妒火讥骂道:“你总怪太子不近女色,白白辜负你一番春情。可他今日却跑到下界去沾花惹草,我倒要看看你这回怎么替他解释?”
乐欲话尤未尽,脑门突然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死丫头!你不花钱买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会死吗?要是再被太子发现,这个月的赏赐又得扣光了?”
打人者是三魔女贪欲,一想到姐仨上个月的俸禄因乐欲看闲书被扣得精光,肉疼到想活活掐死她。
“钱钱钱,就知道钱,魔天的金钱无非是个游戏罢了,只有你这贪货拿它当真。现在大姐都被凡间的野狐狸给比下去了,你就不觉得丢人么。你是没看到,太子吻那死丫头吻得有多深情。”乐欲想起那张令人害羞的照片不禁霞飞双颊,扶住小脸朝姐妹们做了个亲亲的姿势。
爱欲听着妹妹浮夸的渲染,心中甚是酸楚,忙伸手狠狠扯了一把她的发髻让她闭嘴。贪欲见状也愤然出手,狠狠地捏了捏乐欲的脸颊,痛得她手舞足蹈。
三姐妹正闹得火热,见屋中人影逐渐向门口靠近,忙收了喧声,赶紧安静下来。
只听房门吱嘎一声,商主太子焦急地走了出来,看着面前跪捧餐盘的三魔女,蹙眉劝道:“你们也累了,都下去歇息吧,我真的不饿。噢,对了,耶摩王传了没有?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爱欲伏地回道:“禀太子,已经去传了。”
“嗯,好。”商主酥唇紧抿,点头回屋,顿了片刻又折回门外吩咐道,“快,再叫几个腿脚麻利的去催一催。”
未等众魔女领命,就见殿前流光溢彩的台阶上轻盈地走来一个眉眼皎洁的翩翩公子。从其身体散发出的耀眼光芒,霎时间竟将魔宫上方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只见这花美男左手托一朵白莲,右手牵两只神犬,一路前行一路轻歌:“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欢。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逸懒……”
魔女们听着空中回荡的悠扬歌声,不由得紧张起来,再看那两只神犬正凶神恶煞地探着鼻尖四处寻嗅,立刻吓得尖叫连连,尤其是那乐欲,更是顾不上天女的仪态,端着盘子撇下商主就落荒而逃。
这让爱欲三姐妹如此惊惧之人,便是欲界第三天夜摩天的天主,耶摩王普乐。
此王的职责是主管天地间万物的死亡,而他身边这对长着四只眼睛的褐色斑点犬,一名无常,一名不返,也有着摄魂捕灵的神力,一旦被它们缠上,可就说明阳寿将尽了。
因这不讨喜的神职,耶摩王在天界并没有什么朋友。唯独这魔子商主是个不怕死的怪胎,反倒和他走得很亲近。
见这千呼万唤的死神终于来了,商主紧皱半日的愁眉终得舒展,来不及穿仙履,光着脚丫就跑出去迎接。
香风轻抚,一袭白衣飘然绝尘,衬得商主俊朗的身姿更加伟岸,气度越发非凡。
“无常,不返,过来!快闻闻,快仔细闻闻,我是不是要死了!”商主奔向耶摩王,一把夺过牵引绳,松开两只神犬,旁若无人地躺倒在宽大的彩晶石阶之上,任由它们一拥而上贴身蹭腻。
“我说商主,你宫里的小姐姐们也太没爱心了吧,这么可爱的狗,抱都不抱就跑了,真是白费了我的心机。”耶摩王嘟囔着嘴,依依不舍地看着魔女们远去的方向,咬牙切齿抱怨道,“等我抓到那光头骗子,非揍扁他不可。”
耶摩王口中的光头骗子指的是地狱里一个成天牵狗闲逛不知名号的神秘人物。此人曾靠一句十字真言,“牵着无常走,不做单身狗”,从自己手中换得三十年人间阳寿。可自从耶摩王照着他那真言到哪儿都带着狗之后,妹子们却更加不敢靠近他了,气得他大呼上当,隔三差五就去地狱堵那光头。
商主才没心情管耶摩王和别人的恩怨,只顾万分紧张地躺倒在地,伸开胳膊抻直腿,老老实实配合两只神犬检查。
两只狗狗倒也恪尽职守,从上到下将这鲜肉太子狠狠闻了个遍,一通折腾下来,压根没探到什么死亡的气息,只得嫌弃地大叫两声,跑到远处的桃花林里撒欢去了。
商主挠挠那头和他父王一样的蓬松卷发,困惑地盘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怎么回事?死不了吗?不可能啊?”
“喂,你这家伙大老远的把我叫过来,不会只是想送给我的狗闻两下吧?”耶摩王刚在夜摩天宫玩得兴起就被急召至此,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没想商主只是在抽风,顿觉无趣转身就想走,“瞎胡闹!没事儿叫我来做甚么?我那儿还有一场彩局没完,真是耽误爷坐庄!”
“哎,别走!有事儿!别惦记你那赌局了,快跟我来。”商主回过神,见耶摩王想跑,一个骨碌站起身,拉着他就往卧室跑。行至门前,左右查探,确定附近无人,立刻反身阖上房门,从枕下掏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扔给他,“你自己看。”
“呦,闲书!没想到你这人模狗样的家伙原来也看这种东西!”耶摩王一挑眉尖,坏笑着接过杂志,刚翻了一页就咯噔一下掉了下巴。
只见这彩页之上赫然刊登着一副香艳的照片。
巨树环抱,枯藤开花,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正飘在半空深情拥吻。
“这,这是你?”耶摩王瞪着杂志上那个被女子痴缠的熟悉身影,猛揉自己几乎被辣瞎的双眼。
商主满面通红,绝望地点了点头,噗通一声将前额重重磕在桌上。
耶摩王见状倒吸一口凉气。
若这图中之人真是商主,此事的恶劣程度势必完爆恶口调戏宫女的旧事,刷新天界丑闻的底线。背着这天大的黑锅,莫说修行成佛,商主想好好做人都够呛!
忽然,耶摩王脑中闪过一个腹黑的念头,瞥了商主一眼坏笑道:“难不成你是想让我帮你除掉这女子?”
作为一个常被世人误解为可以随意操控生死的邪神,耶摩王的形象往往伴随着黑暗和杀戮。无数愚痴的凡人不知害人害己这等价交换的天理,常用些微不足道的贿赂和不疼不痒的代价做筹码,妄图求他以神力夺取仇家的性命,成为他们为非作歹的帮凶。
天道众生比起人道,自然要清醒理智得多,他们素知耶摩王铁面无私,绝不会擅自篡改天命,所以从不敢求他做些违背天条的勾当。
但是,若求他办事的是天条本人,事情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现如今是天界至尊的魔太子,他最好的朋友,无缘无故被人毁了三千年的清誉。若这位爷开了金口,要让那贱民从这世界上彻底消失,他倒不介意为他破例一次。
“你别动她!”商主并未听出话中戏谑,惊愕之际来不及细想,竟怒吼一声狠狠捏住了耶摩王的手腕,瞬间反应过来,随即又弹开手掌,低头结巴道,“我的意思是,别杀生……”
耶摩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商主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略带愠怒道:“不动就不动,说笑罢了,看你急的,就像这女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此言既出,商主从耳根到脖颈顿时红成一片,吞吐了半天,狠狠一咬唇:“今日找你来,是想告诉你……”,话音未落,胸口忽又袭来一阵剧烈的悸动,不由得扶案痛呼道,“啊……又来了……”
“怎么了?”耶摩王心头一揪,赶紧扶住太子。
“只怕是,传说中的心跳。”商主喘着粗气,面如死灰地看着耶摩王,指着胸口一字一顿道,“这儿从回宫之后就没消停过!”
“什么?心跳?别闹了!”见商主说疯话,耶摩王香袖一拂,斩钉截铁道,“你们魔众色身精微,一切有形只不过是个摆设,哪还有什么心跳可言。”
“不不,你有所不知,今日我随恶口去了一趟南赡部洲,只怕,是染上人道的习气了。”商主掩面抱头,围着房间踱步不止,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人间污秽,极易沉沦。普乐,我若真染上人道的粗重胎息,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退转……”
耶摩王被商主转得心乱眼花,猛地抓住他的双臂将他截停,厉声喝道:“冷静点!人间哪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凭你的修为和定力,就算在南赡部州待个十年八年,都不可能沾染上凡人的习气。想想你父王的画师妙手,此人常在人间逗留戏耍,都不曾显出任何退转之相,何况是你!”
“是么……”商主长舒一口气,虽嘴上应承着,双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个不停。刚踱了两圈半,忽觉胸口一紧,一个箭步便冲到耶摩王面前,用臂弯勾过他的头按到自己宽厚的左胸口,“又来了!又来了!你快听!”
“荒谬!不听!”耶摩王虽奋力抗拒,却被商主牢牢压制,只得骂骂咧咧地和他抱作一团。
砰砰……砰砰……砰砰……
果然,一阵强烈的心跳如行军的鼓点,热烈急促地跳动着。
两个大男人相拥对视,满脸惊恐,直到窗外传来无常和不返的欢叫声,才缓过神来奋力推开对方。
“是不是心跳?”商主目不转睛盯着耶摩王的薄唇,等待着他的宣判。
耶摩王惊魂未定,过了很久才微微动了动嘴角:“好像真的是心跳!怎么,怎么会这样?”
商主悲叹一声,绝望地捂住头面,围着桌子再度转起圈来:“我要知道怎么会这样,还叫你过来做什么!眼看佛祖就要成道说法,我可千万不能死在这个节骨眼上。”
“难不成你这退转之相是因与那红衣女子亲密接触而起?如果真是这样,这丫头身上的习气倒是大得惊人。”耶摩王灵光乍现,一把抓过桌上的杂志,指着照片上凶神恶煞的女主问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弄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商主产生了心跳,也许还有阻止他继续退转的可能。
“据说是从四天王天而来,叫什么天界头号大美人。”经耶摩王提点,商主幡然醒悟,伸手就从他怀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金色锦簿,递给他道,“快快,快用你的生死簿查查这名字,究竟是谁家的姑娘,我还得找他爹提亲……”
耶摩王一捏拳心,跳起三丈将那册子狠狠砸在商主脑门,崩溃大骂道:“你这榆木脑袋真是死了活该!没病谁会给自己取名叫做天界头号大美人,你让我拿着一个假名到哪里去查她的底细。再说,你现在生死未卜,保命要紧,居然还在给我想什么提亲的事!”
“等会儿……”耶摩王突然顿了顿,“提亲!你和那姑娘订亲了?”
商主揉着被耶摩王敲痛的额头,不敢抬头看他狡黠的慧眼:“我也实在是没招儿了,你看这照片都上了八卦周刊,我要是不娶了那女子,你让她以后在天界怎么做人?”
“疯了吧你!不杀她已是开恩,你管她以后怎么做人!挽回声誉的方法多得是,就算回宫和我商量一下再做决策也来得及。屁规矩都不懂,瞎订哪门子亲!”耶摩王气得张牙舞爪,这不知利害的家伙真是草率到令人发指。
“当下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救人善后,根本无瑕考虑太多。若换成是你,怕也一定会这么做。”商主满腹委屈,他本想让耶摩王来安抚一下自己受惊的小心灵,没想这家伙什么忙都没帮反倒将自己一顿数落,不免又急又气,心中更添了几分慌张。
“别扯上我,你是活菩萨,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耶摩王虽然嘴上刻薄,心中却不禁开始翻江倒海。若商主真的是染上了凡人的习气而有了心跳,只怕活不过三天就要堕落到人道。他深知这家伙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亲见佛陀,若这书呆子真的命不久矣,他就算搭上自己也要为他续命。
一想至此,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耶摩王竟然手抖若筛糠,而他掌中的生死簿居然也重若千钧,难以翻动。
此刻要是连他这死神都慌了,商主就真的没救了。
凭着漠视轮回看透生死的强大定力,耶摩王很快便降服住心头的恐惧。他默默闭上双眼,在脑海里翻阅无数天人退转的案例,冷静下来帮商主梳理这一团乱麻。
按理来说,他化自在天的魔众若是沾染了凡俗之气而有了心跳,很快便会像普通天人寿终时那样显出五衰之相。先是天衣华服变得垢秽不堪,然后通体鲜花宝珠枯萎黯淡,紧接着腋下尽湿大汗淋漓,再后来便是身出恶臭之气,最后本尊厌离宝座退转到其他五道,而其在天界的眷属也将悉数弃他而去。
耶摩王猛地睁开双眼,盯着商主仔仔细细看了几个来回,这货除了有点暴躁,小模样还是一如往常般光彩照人,而自己此刻虽然很想揍他一顿,却也没有一丝离他而去的念头,更重要的是,如果那红衣女子真如她所说来自四天王天,那商主被人道习气所染的说法便无法成立,自然也就不会出现退转之相乃至性命之忧。
推测至此,耶摩王手中的生死簿竟又变得轻巧非凡,只见数阵炫目的金光掠过,这册子很快便停留在记载着商主天命福报的那一页。
耶摩王觑着眼缝扫了一眼,不由得眉头舒展大松了一口气。
诚如自己所想,商主一万六千岁的天寿好端端地在那儿放着,并没有因为这心跳而遭受一丝折损。
可是,若不是沾染了习气,商主这心跳又是从何而来?
难不成……
如同闯出一片黑暗的迷宫,耶摩王眼前忽然出现一阵炫目的光明。
他猛地推开房门,跑向台阶下那片宽阔的白玉广场,抬头遥望那片被他的光芒所覆盖的星空,突然拂袖一挥。
随着一阵玫瑰色薄雾的消散,一颗艳若宝石的赤色明星稳稳停在太子宫的正上方!
红鸾星!
没错!此景正是红鸾入命的迹象!
难怪魔王和王妃这阵子都在帮太子张罗选妃之事!
关心则乱,他果然是被商主这一惊一乍的大傻子带到沟里去了。
耶摩王摇摇头,淡然一笑转身回屋,走了一半,忽又停住了脚步。
就算是红鸾入命,也不一定会带动心跳。商主这小子活了三千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红鸾星,以前都好好的,为何这回去了趟人间,这心就跳了?
难不成……
这货真的走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