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一回到监狱,我就被丢进禁闭室关了单间。
我知道,我是重新犯罪了,不管陈干部他们如何说我的好话,也保不了我要被加刑。坐了几个月的牢,我知道,象我这样逃跑的犯人,一般要加刑三年以下。具体加多少,除了看逃跑的情节外,还要看逃跑后的社会影响大小。我想,我的情节算不上太恶劣,社会影响也不会很大。问题是,我在逃跑过程中,偷了两辆自行车,打死了四只狗,不知道会不会被算进去。想了想,我觉得这些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的。俗话说,多一事不好少一事,我干脆不说了。主意打定后,我就静静地呆在禁闭室等待提审。果然,晚上狱政科长就带人来了,他们可能是听了陈干部的汇报,也没有如我想的那样,上来就是给我一顿打,而是问了问我逃跑的原因、过程和逃跑后的详细情况。我一一回答了。当他问到我从监狱跑出去的头一晚,怎样跑到百里外的九合县的。我说,我也不知道九合县在哪里,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就随便在路上扒了辆卡车,随卡车到那里的。显然,我们相信了我的话。当然,即使他们不信我的话,也没有证据证明我说了假话,所以,说这话的时候,我态度很从容镇定。
在禁闭室呆了两个多月后,我被加刑半年。这个数字远远小于我的预计,我很满足。连同原来没有执行完的刑期,我的余刑是十四年五个月零五天。
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中队,还睡原来的铺位。
当天晚上,指导员召开中队大会,批斗我。我有思想准备,我知道指导员不会象狱政科长那样对我宽大的,毕竟我害得他受了处分,被罚了款,只要能出了他的怨气,斗就斗吧。随便你们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我没想到的是,他请来了武警战士押解我。
我是从武警战士的哨位上跑的,而且还略施小计,那些年轻的小战士认为我害得他们很没面子,早在我跑出去的当天晚上,就狠得牙痒痒的说只要我回来,就好好给我点颜色看。现在我回来了,落到他们手里了,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又要脱层皮。
晚饭后,看到差不多一个班的战士径直来到我们中队,我的心就跳的膨膨直响。果然,他们找到了我后,不问三七二十一,围成一圈就对我拳打脚踢,我知道说什么也不成了,我把身体蜷缩在一起,蹲在地下任他们象踢打不倒翁一样在我身上发泄怒火。也不知过了几长时间,反正我已经蹲不住了,我浑身麻木,口鼻流血,倒在地下,他们才在一人上来揣一脚后狠狠的停了下来,口里还叫骂着“叫你敢戏弄老子”。
干部来了后,批斗会开始,看着站在他们面前鼻青脸肿的我,他们象没有发觉任何异常一样,我偷偷看了眼陈干部,从他脸上,我也没看出什么反常情绪。批斗会开了个把小时,两名武警战士对我驾飞机,他们把我的两只手驾起来,让我上身始终保持与地面平等的姿势。其实,经过刚才的一顿打后,没有别人搀扶,我已经不能自己站立了,但他们不会让我坐着接受批斗,他们必须让我站着,而且还要保持痛苦姿势。过了不到五分钟,我感觉额头上的汗珠象黄豆一样一粒粒掉落在水泥地上,摔成无数瓣。而我的两条腿,似乎两条面筋,完全不能承受任何一丝一毫的力量,我整个身体往下直坠。站在一旁的带队武警干部还不时过来给我几警棍。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哪位干部怕弄出事来不好交待,两位战士差不多同时松手,我象全身麻痹的人一样,一下子软瘫到地上。
躺在地上听人家的批斗发言,感觉真好。我躺着,感觉脸在硬硬的地面上摔的有些疼,但地面的凉气让我感觉很舒服。我不知道哪些人上台批斗了我,等我慢慢回过神来时,我听到时迁在发言。这小子的发言有些慷慨陈辞,尽管尽是说的病句,不合逻辑的话,但他还是说的中气十足,他指责我“好逸恶劳,害怕劳动,害怕思想改造,对不起人民政府干部对我的关心爱护,是不知好歹,禽兽不如。”他还说,我和我睡在一起,劳动在一起,但没有看出我的罪恶用心,没有及时发现我的犯罪行为,破坏了中队良好的监管改造秩序,对不起干部对他的信任,请求干部处分他。
听着他的发言,我有些想笑,如果不是浑身酸痛,而且躺在地下的话。也不知批斗会几时结束的。反正当大家都散开后,卫生员给我量了体温,给我喝了杯温水。卫生员把我扶到墙角半躺着,我让他们都走,我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心思,直到大家都睡了。
这时时迁来了,他端来碗泡面,里面还有半截火腿肠,什么也不说,就往我嘴里喂。我本来不想吃,但一来肚子真饿,二来时迁小声说,先吃了再说,不吃连说话的劲都没有。你先吃了,我再给你洗。想想也是,凭什么不吃?吃完后,时迁又端来热水给我擦洗。这些都弄完后,他又把我扶上床。并对我做手势,让我不说话,睡觉。
是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上床就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这些日子在禁闭室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干不成别的事,我早睡够了,再说,这顿打挨的也太狠了,我完全没有料到。这比我当初在公安局挨的打都厉害。
十四
我完全不能起床。越接近早晨,我越痛的厉害。先是右腰处手都不能摸,接着是后背,再是两条腿,最后干脆全身没一处不痛的。平躺,左边侧躺,右边侧躺,我不知该怎样躺着才好。起床哨响过后,我想就再挨猪三一脚吧,结果直到大家都下床了,也没见动静。我偷偷睁开眼,看了猪三一眼,他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穿好衣服出去了。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天里一直是清洁员把饭送到床上的。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待遇,过去感冒,头痛的那么厉害,也不能休息一天,也没有享受过一次让人服侍的待遇,现在却享受了。我越来越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也没人叫我起床。直到三天后,我向指导员报告说我要出工。尽管身上还痛,但我知道再躺下去又该有人不舒服了。指导员说你还是干你以前的工种吧。于是,我又跟时迁在一起了。
一到坯场,全小组的人都围过来,他们都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说我太有本事了,想出去就出去,完全把监狱大门当菜园门,一个新犯人,能做到这样,太让人佩服了。
坯场这地方,离机房远,平常干部不大来,出工的时候,就是犯人的天地。在好多过了劳动关的犯人看来,码台比其他工种都好,各干各的,与别人不发生纠葛。
时迁说:“我早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你他娘的什么都说对了,那大前天晚上你还说人家逃避改造,思想反动呢。”一个老犯人趁挖苦他。
“那不是干部的要求吗?不说你能过关啊?”时迁反驳道。
“你们都别废话了,还是让一甲介绍介绍经验吧。”惯窃陈天才赶紧接过话去。大家也跟着起哄。
“哪里哪里,你们都别笑话我了。哪里来的狗屁经验,我这不是又回来了?”
“好不容易跑出去,你为什么又要回来?”时迁不懂。
“说说现在外面的情况,老子都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天了。”刘刚过去是跑江湖的,他最在乎外面的形势与风土人情。
“你知不知道,现在你是我们中队,不,是我们监狱的英雄了。连猪三都佩服你了。”时迁骄傲地对我说。
难怪我能在床上躺三天,难怪猪三都不拿脚揣我了。原来经过那个六天,我已经完成从一个普通新犯人到受人佩服的老犯人的转变了。
大家一直围着我,让我说这说那,直到水坯过来,他们去干活。干完活,他们又围过来了。而且,现在,我的活多半都是他们抢着完成的,我自己反倒没干什么。我也乐得轻闲一点,一来身体确实还在痛,二来嘛,能让他们做点事也不错,省得他们老让我介绍经验。
午饭的时候,时迁让我到一边的角落里吃饭,他又给了我半根火腿肠。他说不好意思,那天批斗会的事,是他们让我发言的,他们说,我跟你走的近,对你的情况知道的多,非让我发言,你莫怪哈。
我说我都没听到是哪些人发的言,怪什么啊。再说大家都不容易,能过好一天就过一天呗,谁都不用怪了。
时迁说,你就是大人有大量。
“唉,你说说,你什么时候想起用这法子跑的?全监狱的人都没想到的事,你太牛了。”他又把话题转了上午去了。
我告诉他我也是灵机一动,不这样引不开值班的犯人和武警战士嘛。
“外面的日子好混不?”
“说不好,我只出去六天时间。但我的运气好,不光吃的好喝的好,还发了点小财。”我故意买了个官子。
“说来我听听,你怎么发的财。”他的眼睛都放出光来了。
我把打狗的事说了一遍,顺便又无中生有的说了我在宾馆大吃大喝的事,更引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乖乖,有这好的日子过,你偏要回来吃劳改饭。搞不懂。”
“我姑姑非让我回来的,她帮我养了妹妹,没的法。”这回我说的是真话。
“我要是有你这本事,嗨嗨……”他意味深长的笑而不说。
吃完饭,等待出工的时候,猪三从他的小房间走出来,正经过我面前,他看看我,脸上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容。监狱里,工地里有很多小房间,有些是原本就存在,有正经用途的,有些是被犯人私底下盖的,没什么正经用途的。但不管是哪一种,都被犯人占用着,已经混出来了,有头有脸的人占用着正经的房子,稍次一些的人自己动手盖小房子,有房子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空间,这在坐牢的犯人中间,是很难得的,他们都属于犯人中的有形象的人。在他们身边,便聚集着一个生活窝点。其他绝大多数人只能在中队的大院子里吃饭,也就意味着你在监狱里没有任何私人的空间,没有私人空间,就等于没有任何私人秘密,你的一举一动不光在干部的视线之下,也在其他所有犯人的视线之下。现在,我在他们心中的地位有所上升,但离有属于自己的小房子还相差甚远,我还得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