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日子就这么滋润的过着,到了头一次发工资的日子,我才发现,我的工资是一百二十五块,是全队倒数第一。而且全队除了我,没有低于两百的。
我怀疑是搞错了,就找小刘问。小刘以奇怪的表情看着我,说:“有哪里不对吗?”
“我的工资怎么跟大家相差这么多?”
“你是临时工,就拿这么多啊。”他仍然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不是说大家都是临时工吗?为什么别人要比我多拿那么多?”
“是,大家都是临时工不假,但人家是签了合同的,是合同制临时工,你没有签合同,是一般临时工。”
我还是没懂。
看着我一头雾水,小刘耐心地对我说:“这工人的身份问题很复杂,就拿我们李队长来说吧,他也是临时工。但他是在劳动局签合同,属于计划内合同制临时工,他和正式工只差那么一丁点距离,但就比正式工的工资低几十块。我们又比不上他,我们也是签了合同的,但我们这合同,是跟我们公司签的,在劳动局不作数,和他相比,我们只能算是内部粮票,我们的工资又比他差几十块。还有,他们是有“五金”的,我们没有。你呢?你什么合同也没签,是典型的一般临时工,当然工资比我们还要低一些啊”似乎是为了安慰我,他又补充一句,“不过,你也不用急,就这样先干着,等有机会,你也会签合同的,我们当初都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五金?”
“我也说不全,就是养老金,医疗保险什么的,反正是很好的福利,只有和劳动局签了正式合同的人才能享受。”
“没想到这同一个地方上班的人,身份还有这么多差距。”我深有感触。
“这还叫多,你看你说的。我也不是搞劳资的,我也说不清楚。哪天有机会,我带你跟我们公司搞劳资的同志说说,你才知道这问题有多复杂。据他们说,就我们公司,人的身份有十几种呢,乖乖,我数都数不过来。”现在轮到他发感慨了。
想想也是的,人家都是从大门进来的,又干了这么长时间,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就随便在十字路口找个人一问,就找到这工作了,现在反过来嫌工资低了,我都觉得自己想法不对。
那就如小刘说的,边做边等着吧,等到有机会签合同了,我的日子也算熬出头了。
于是我更加努力工作,我想凭自己的表现早点争取到签合同的机会。据他们说,这单位人的流量大,经常有人出去,也经常需要补充新人,所以签合同的机会多。
机会说来说来了,因为城市建设速度不断加快,城市规模不断加大,我们这一行的队伍也急需扩大。两个月后,听说队里有五个新人的指标。我很高兴地找到李队长,向他打听这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那李队长,您看我都干了三个月了,大家都说我表现不错,我这次能不能签上合同?”
“这事是公司领导定的,他们也要研究。我说了不算。”
“公司领导不也得听您的意见吗?您也经常表扬我,这次有这个机会,您就帮我说说话吧。”
接连几天,我一有机会就围着李队长说好话,我还暗地里花一百块钱买了条好烟给他。他死活不要,但我死活要给,我们反复推扯了半天,他就收下了。
我从来没给别人送过礼,但我听说这当领导的,只要收了人家的礼,就一定会把人家的事给办成。烟送出去后,我心里踏实多了,我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讲,我都会签上合同的。大家也有事没事的向我说声恭喜,搞的我整天都想笑。
一个星期后,队里来了五个新人,他们都签了合同。我觉得含在口里的肉让人家吃了,心情坏透了。
再看李队长,他也一脸无奈的看着我,反复说不好意思,事情没办好,今后一定想法帮我办成。
尽管新来的五个都是合同制临时工,但他们没一个做事能和我比的,所以队里大家都喜欢和我一起出工。没事时,听他们传说,我才知道。他们有三人是这城市周边的农民,另外两人是上头有人打招呼的。
这我肯定比不了。市政工程要照顾当地农民,是走到哪里都充足的理由;有领导打招呼,比什么理由都要充分,这更是充分的理由。我拿什么跟人家比?不光不能比,也不敢比,我哪能为这事到公司去找领导理论?万一一理论,让人家发现身份证的问题,那才叫因小失大。算了吧,不能签就不能签,吃了亏就吃了亏,无论怎么说,我还得这份工作,才能在这个城市立足,即使心里再不舒服,我也得做下去。
转眼就到了春节,节前队里有两件值得一说的事。一是公司发节日物资,其实就是给每个人的福利,那分得更清楚。谁是什么身份,该分些什么物资,三六九等,界限分明。我当然是最低的一等了。尽管我光棍一个,要这些物资也只能拿到小餐馆顶几个钱,但看着他们拿着比我多得多和东西,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在这里混饭吃的搭头。
二是节日期间安排人值班的事。大家都要回家过年,但必须安排人值班。我正为过年不知道往哪里去而着急,自然又第一个报名要求留下来值班。但队长说,最少要安排四个人值班,因为节日里人手少,但城市地下水道不会因为你节日期间放假了而不堵,所以留下来值班的同志工作会更忙,更辛苦。考虑到这一点,公司也决定给值班的同志多发加班费,一天50块。
50块也留不住人,除了我,经过队长做工作,还有三个人留了下来,我们四人就在队里过年。
真如队长说的,大过年的,电话响个不停,不是这里堵了,就是那里出了问题,把我们四个忙的连安生饭都吃不上一顿。但看在一天50块钱的份上,我们也无话可说。还有,春节期间,队里生活也很丰盛,关键是还不要钱,我们几个忙归忙,日子过的倒也愉快。
七十六
年后一上班,又进了一批新人,多半都是签了合同的,但我仍然没有签上。这回是李队长看着我不好意思,他反复要请我喝酒表示歉意。我本来就不爱喝酒,加上也没有心情,就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
又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那几个年前才进来的合同制临时工,尽管做事不行,便还是和其他人一样,要高我几十块钱的工资。看着辛辛苦苦一个月赚来的一百二十五块钱,我忽然有一种心酸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想回头的浪子,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与人搞好关系,努力工作,结果却只能换来人家施舍的一点刚够活命的饭钱。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傻傻地认为,有了这工作,我就和他们一样了,尽管做的是脏活苦活累活,但我也算是在正经单位上班了,经过那么多的事情,我什么也不求,我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再力所能及的接济一下家里。但这一百二十五块钱,无异于给我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发工资的时候,总是从高到低排序的,这个排序,其实就是个人在队里实际地位的排序。当小刘一个个叫名字的时候,我觉得这是对我努力工作的一种嘲笑,慢慢地,我的热情开始减退,笑容也越来越少了。
队里的新人越来越多,分管的片区也越来越大,但在越来越多的新人中,我却成了一道另类的风景。夜里躺在床上,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好几次,我想到一走了之。说实在的,就这一百二十五块钱,放在哪里我都能轻松挣到。何况现在我有了可以让人检查的身份,再也不用像老鼠那样见人就躲,现在觉得不舒心,我完全可以拍拍屁股就走人。
但从内心里讲,这地方是我重新做人的起点,我有着与其他任何地方不同的感情。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工作尽管做的时候又脏又累,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比如说,除每周定时休息外,每个月都有几天轻闲的时候,闲下来的时候也无牵无挂。大家集在一起,吹吹牛,吃吃喝喝,快乐也是其他工作所难得的。
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或者说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我在这里得不到与别人平等的感觉。在这里,似乎有一种氛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不能和这里的任何人比,你是层次最低的临时工。你得多干活,少得回报。
当初在监狱里,我感觉最不舒服的不是失去自由,不是劳动累,不是生活差,而是在众多新贵的强烈对比下,我形同下等人。这种感觉直接给我带来精神上的压力,让我没法快乐起来。不同的是,在监狱里,处于我这一层次的是大多数人,我们还可以集到一起互相安慰和帮助,而现在,我成了绝对的少数。我知道,现在他们都和我关系不错,多半是因为我做事不怕苦不怕脏,一旦我也像这些新来的人一样,情况可能立即变了。
这样想来,我的心里冷飕飕的。我知道,要改变这种感觉,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我能尽快签上合同,在身份上不再低人一等;二是离开这里,到一个不讲究身份高低贵贱的地方去。
尽快签合同看来是不大可能了,离开这里却是我自己能掌握的。问题是离开这里后,我能上哪儿去?当然不能到所谓的正经单位去,那都和这里一样,要拼关系的。在其他的厂里当农民工也没意思,整个人都像棵钉子,给死死的钉在工位上,一个月下来,也没多少钱。想来想去,我还是只能在建筑工地或是劳务市场想办法了。
我首先来到附近的建筑工地晃悠,几天下来,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活。偶尔有一两个工地需要小工,也是临时的,当天结算,当天走人。我现在不比过去逃亡的时候,我得有个长期打算,这种活当然不能考虑。
万般无奈,我只好到劳务市场去碰运气。上一次逃亡中间,我曾一连好多天在劳务市场混时间,对那里的情况有所了解。现在再去,尽管处在不同的地方,但情况几乎一模一样,那一个小小的大厅里整天挤满了人不说,主要是门外挤着更多的人。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是附近的农村人,叫他们农民工都不适合。他们压根就没有工作,每天都指望着谁家里搬家,哪里有批货要运出去什么的。当然,妇女的活路好像多些,她们还能做些家务,也有帮人家照顾刚出生的小孩或老人的。但不管男的女的,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只要活路一来,他们就一涌而上,不是互相压价,就是争强斗狠,看谁抢得过。雇工的当然希望这样,每次总是把活路一说,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争吵,他们争吵得越厉害,就对雇主越有利。总之,他们既没有什么技术,也没有多少文化,只好日复一日的在这里坐等人家找上门来。
我是外地人,又是孤身一人,要找活,肯定找不过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固有缺点在什么地方。在这里转了两天后,我看准了他们中有三个人比较强势,这三个都是身强力壮,能说会道,并敢于赌狠的主儿,每天都要比人家多做一两单活才心满意足。
我觉得,既然建筑工地目前找不到合适的活,不如在劳务市场想办法。而要在劳务市场想到好办法,首先就得把这三个人搞定。于是,第二天下班后,我又来到劳务市场,直接约他们几个到一个小餐馆里喝酒。
看到我素昧平生的,就请他们喝酒,他们先是不去,在我一再表明只是想和他们交朋友,想一起发点小财以后,他们才将信将疑的跟着我走进小餐馆。
说是素昧平生,其实这两天来他们都见到了我,我知道,他们不光对我有印象,还极有可能印象深刻。谁会既不找事做,也不找人做事,就整天在劳务市场晃悠?刚一落座,我就把他们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了。他们中的领头的接过我的话说,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呢,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是市政公司的,觉得上班没意思,想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对你们这行,我很了解,我觉得你们一直站在发财的边上,但由于没有正确的方法,一直只能靠出卖自己的苦力来维持生活。你们应该发财的。”我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说出自己想说的。
“别胡扯了,我们一直站在发财的边上?我们都是靠力气吃饭的,哪里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你说说,到底怎样发财。”领头的那位不等我说完,就接上了话。他叫张成,长得墩墩实实的,三十出头,浑身力气和有些头脑,让人一看就知道。
“你们在劳务市场这么长时间,应该对劳务市场的情况很了解。这里天天都有活做,可你们是怎样做的。你们在帮着人家雇主来压自己的工钱,你们在学雷锋,尽帮人家了。”
“我们没太听懂,你说清楚点。”
“你们应该把劳务市场上所有劳动力组织起来,成立一个组织,然后以组织的形式出面和人家谈生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遇到活路,大家一窝蜂上去互相压价,互相抢。看上去,你们几个能力强些,天天都抢赢了,其实你们自己想想就知道,你们到底得到了多少收入。”我看了他们三个一眼,接着说,“把人组织起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走出去,接更大的活。你们现在都是单个人在干,是没法接到更大的活的。”
“你说的是这个理,问题是这些人都是早出晚归,互相也不很熟悉,想把他们组织起来也不容易。”张成说。
“容易我还和你们商量吗?但也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么难。”于是,我耐心地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们都将信将疑的听着。
菜上来了,我们边吃边谈。
有了酒就不一样了,几口酒下肚,他们三个都活跃了,话也多了起来。我也知道了另两个一个姓刘,一个姓徐。
话题引出来后,再加上酒,就再也不需要我一句话一句话引着说了。他们三个热烈的讨论着,仿佛已经看到大把大把的钞票正往自己漂过来。但在回归到实质性的问题上后,他们就哑了火。
这就是我自信能在劳务市场站稳脚的地方。见他们不再争着说话了,我就把自己的具体想法慢慢说出来,他们都表示这是好办法,明天就这样办。
我的想法是:第一步,就跟所有在劳务市场找饭吃的人说清楚现在这种做事方法不合理的地方,要大家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遇到生意不准一窝蜂上,不准互相压价,而是按次序一个一个与人家谈,或者干脆由一个人出面和大家谈,其他人轮流做事。这样看起来对像他们三个这样身强力壮的人有些不利,其实把单次生意的工钱提高了,大家的收入只会提高,不会降低,关键是人还更轻松。第二步,待条件成熟后,成立劳务公司,除在劳务市场和人家谈生意外,还以公司的名义外出找事做。比如建筑工地,大型加工企业等单位都愿意和手里人多的人谈生意,这是劳务公司的优势。
“对,我们就这么干,如果有人再敢私自压价,我们就把他赶出劳务市场,不让他在这里出现。”张成说,“可我们几个既没什么文化,也不大会说话,我看还是你来办这事,我们全力支持你怎样。”
当然是我来办,要不我干吗请你们喝酒?但我不想一开始就出面,我得让他们尝到事不好办的苦处后再来,再说,那边的事我还没了结,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走。
于是我们约定,从明天开始,就这么办。先由张成负责和大家谈,抓阄排顺序,我过几天把那边的事交待完后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