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太阳早已落山了,但天还没有完全黑,路上的行人和天上的飞鸟一样,各自往家里奔着。那里有亲人或小鸟的欢声笑语在等着他们,有香喷喷的饭菜或舒适的小巢在等着他们,只有我和柴国兴不同,我们是为了生存,为了逃命而奔波,对我们来说,前方永远是一个未知的天地,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得到片刻的休息,也许,我们即将在那里落入警察的手中,也许,从根本上说,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前方,当然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但我们还得往前奔波,奔波,再奔波,也许,这就是宿命。借着黄昏的风,我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心事,也不知道姑姑一家现在怎样了,二甲和妹妹现在怎样了,原来在监狱里,还能个把月和家里通上一封信,现在从监狱出来都快两个月了,所有的音信全无。上次给姑姑写的那封匿名信也不知远房表哥传到她手里没有。我现在这日子过的颠沛流离倒没什么,就是情绪一上来,就记挂着他们。
柴国兴也一声不吭的开着车,我加了把油,跟他并排走起来,我向右转过脸去,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楞了一下,觉得无话可说,又把脸转向前方,放慢了速度,继续跟在他身后。
这家伙摩托开的好,看得出来是老玩这个的。自从那天在小餐馆里说了些酒话后,他又回复到刚认识的时候,往往半天没一句话。他的过去真如他醉酒中所说的那样吗?他现在记得那天酒后的一切吗?如果记得,现在又不说话了,是不是表示他后悔自己酒后失言?如果不记得,他为什么突然又不爱说话了?他酒后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如果不是,那太可怕了。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谜,什么时候,你只能看清他那高高大大的,憨憨的谜面,至于谜底是什么,就靠你自己去猜了。猜也是问题,也没有标准答案提供给你,你凭什么知道自己猜的对与错?
天开始黑起来了,路上的行人和车也越来越少了,我和柴国兴都打开了灯,在不算太宽的县际公路上,快速朝着前方的黑暗行进着。偶尔,对面来了一辆大车,那刺眼的光柱把我的双眼照得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见,大车过后,双眼又立即陷入黑暗之中。出于本能,我踩下刹车,把龙头偏向路边,好几次差点摔倒。但柴国兴走在我前面,却像没事一样,始终稳定而匀速的行进着。在我第二次遇到这种情况后,他停下来告诉我,当对面来车时,不要把目光对着人家的大灯。当人家与我还有一段距离时,就先把前面的路况目测好,然后,始终看着自己的正前方,连余光都不要太多放在对面的车灯上,这是晚上开车最重要的东西。我照着他说的去做,尽管有些紧张,但真的强多了,起码,不再手忙脚乱了。
约摸到了九点来钟,我们来到了一个小集市,因为天热,几家小商店和餐馆门前还三三两两的聚着乘凉的人。柴国兴停车对我说:“差不多了,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于是,我们停车吃晚饭。
小餐馆没有什么菜,老板忙活了半天,也只拿出一盘卤蹄花和一盘花生米,外带清炒了一盘自己种的苦瓜,剩饭倒是一人来了一大碗。因为还要赶路,柴国兴也不喝酒了,我俩狼吞虎咽的把桌上的饭菜全部消灭光了。
继续驱车向前,老板说离县城不到五十里,但我们不想进县城。县城尽管繁华,也是公安管得最严的地方,但繁华是人家的,管得严却让我们冒着更大的危险。我决定在县城附近找地方休息。柴国兴仍然不怎么说话,只要他没有重要不同意见,他对我说的话一般不发表意见。
又骑行了一会儿,车灯扫射到路旁一排破旧的两层楼房上,就是这里了,我加了把油,赶到柴国兴前面停下。我们关了车大灯,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地方。老家的公社就是这模样,七十年代末,很漂亮的房子,但随着公社的消失而没落了。这里是不是公社的旧址?如果是,就再适合我们住宿不过了。房子既宽敞安静,还能避风雨,重要的是,绝不会有警察半夜到这鬼不落脚的地方检查治安。就着路旁微弱的灯光,我独自一人绕到房子后面去,发现后面还有一排小房子,门窗都让人拿光了,房间全空着,地面不算太脏。从后面出来,我又到四周转了转,发现周围零星的几户人家早关灯上床了。
“就是这里了。”我对柴国兴说,顺便把摩托车推进小平房里,又到外边弄了些干草,扎成草把,把地面扫干净,再铺上下午添置的铺盖,架起蚊帐,倒头便睡。
太累了,这几天,白天黑夜一直在路上,几乎没睡过一个真正的觉。尽管几天没洗澡了,一身臭汗让衣服干了湿湿了干,但现在也顾不得了,这没门没窗没遮挡的地方,风正清,太适合睡觉了……
当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把我们叫醒时,天才蒙蒙亮。我和柴国兴揉了揉眼睛,差不多同时醒了。尽管还没睡够,但我们不能再贪睡了,我们必须收拾东西走人。
骑着摩托车来到马路上,发觉早市还没开张,路上偶有骑着自行车或拖着板车的行人往县城方向走,乡间大客车司机习惯了用大喇叭提示路人给自己让道,总是一路按个不停,也顺带着把我们叫醒了。
早出发也好,这大热天的,中午还可以多休息一下。昨天一天,我们差不多跑了两百里路,也累的、热的够呛。以后只要早晚多走点,中午多休息一点,是能够既保证这个行程,又不太累的。只要这样走下去,我想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到达GZ。
GZ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和柴国兴谁也没去过,仅仅因为在甫山让警察给逮住一次,我们就想到到偏僻且经济落后的地方栖身,现在想来,其实还是头脑发热的结果。
发热就发热吧,现在是真没有好去处了。在监狱里想着外面的好,出来后,才知道生存的艰难。看起来,现在既没有监狱干部管着,没有猪三们没事找事的欺负着,也没有繁重的生产任务在肩上扛着,一日三餐的伙食也比监狱好得多,但说实话,我是从心里感觉比在监狱坐牢更累。再怎么说,坐牢期间,我能睡个好觉,不用担心让人给抓着,现在倒好,从监狱出来后,除去在收容所和派出所关押的时间,就是在山里躲藏和在路上逃命的时间了,说句不好听的话,现在的我,真的成了丧家之犬了。
继续往前走一段路,我俩都发现路旁的一条上路延伸出去,差不多两公里的地方,有一口大水塘,那清清的水,透着一股凉气。几乎没有商量,我们只是目光一交会,就驶上小路了。
果然好水。水面足有十来亩,虽然说不上清澈见底,但一点也不比起我小时候喝过的水差。我连忙停车熄火,脱衣下水。这里远离人家,正好让我尽情放松放松。我一头扎进水里,贪婪地喝着清甜的自然水。喝够了,再使劲地搓洗着头发、脸颊、前胸、后背与全身的每一块皮肤。好多天了,我都记不清到底是多少天了,我没有这么亲近过这样的水。如果不用急着赶路,我愿意在这水里待上一天一夜,让这水把全身的污垢给涤除干净,再干净,直到把我的灵魂给漂出一清二白来。搓疼了,我就尽情地游起来,自由泳,蛙泳,仰泳,我把我所会的每一种游泳方法都反复畅游着。回头看看柴国兴,我看见他正趴到岸边不远处,像个孩子似的,尽情地用双脚拍打着水面,尽管不会游泳,但不难看出,他和我一样,也忘情地沉浸在这一弘清水带来的纯净与清凉之中。
直到日出东山,远处的路上不断有人向我们转过头来看稀奇,我才意识到玩过了头。我连忙提醒柴国兴穿上衣服走路。原来的衣服已穿得发臭,不能再穿了。我们就换上新衣服,重新骑上摩托,精神抖擞地向着西方前进。
五十二
离县城越近,路上的人流越密集。从这一点看,河西是一个大县,但我们不想停留,我们必须尽早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差不多到了县城的边缘,马路边围着一圈人,一阵悲切的哀号声从人群中传出来。走在前面的柴国兴连车速都没减,就径直过去了,但我却像被什么东西给拌住了,便鬼使神差的停车下来往人群里挤。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从她那浓重的口音和旁人的谴责声,我听出来了,她老父亲病重,一早向人家借了钱准备送老父亲上医院的,结果钱让人给偷了。围观的人中,有谴责小偷的,也有责怪她不小心的,从她那伤心欲绝的神情上,我想起了爹走后的娘。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我挤进人群,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钱,一把塞进她手中。中年妇女和所有的围观者立时一怔,便安静下来,我也没开口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当我挎上摩托车的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所有的目光都聚到我的后背上,形成一股磁力场,像X线一样,几乎把我的躯体看了个透穿。在这股磁力场的作用力下,我感受到了许久没有感受到的光荣与骄傲,我觉得,这才是原来那个赵一甲,那个有益于别人的赵一甲,那个有着崇高理想与志向的赵一甲。就着这股磁力场,我加了一把油门,摩托车在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中急速的往前噌去。
柴国兴走了一段,没见到我,以为我出事了,出于逃犯的本能,他不是回头找我,而是迅速拐到一旁的小路上停车观察情况。见我一脸轻松的骑过来,他便从小路的拐弯处钻了出来,追上我后,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想问我干什么去了,我也不答话,仍旧没事似的往前骑行着。
这真是一个好早晨。
没有地图,我们仍旧到车站寻找路径。从地图上看,我们已经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下一站是临河市,距离这里一百零三公里。现在是早上九点四十分,如果中途不休息,我们应该是正午时分到达临河。正午时分不会有警察上路检查的,就到临河午休吧,我想,于是我们沿着侦察好的路线出发。
柴国兴肚子饿了,想吃早餐。是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吃早餐。我是因为做了好事,精神一好,就忘了饿,经他一说,也觉得饿了。刚才一崇高,随手把钱都拿出去了,也不知还剩下多少,趁着柴国兴不注意,我摸了摸口袋,发现还剩下十来块钱,也只够一顿早餐了。于是,在车站外的早餐摊,我们各自要了一碗稀饭和两根油条,两个肉包子,吃完了这些,柴国兴直嚷没吃饱,又吃了两个肉包子才肯出发。
现在是身无分文了,人暂时是不饿,但车好像坚持不了多久,昨天加的油,已经跑了两百公里,再不加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熄火了。再说,原准备添置的做饭用的酒精炉什么的都还没买,今天中午的饭都没着落了。边骑车,我边想着这些柴米油盐的事,立即从刚才的高尚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来。
柴国兴不知道,他吃了好多天没吃饱的早餐,心满意足,车也开的飞快。我只好赶上他,骗他说钱丢了,现在得弄些钱去。他仍旧面无表情的往前走,但车速明显降了下来。在一棵大树下,我们停下来,商量弄钱的办法。他提出上自由市场去,我不愿意。自由市场都是居家过日子的老百姓,身上没有多少钱,被人偷了后还会像刚才的中年妇女一样伤心,我不愿再做这样的事。弄辆摩托卖倒是好办法,既方便,来钱又多,但现在是早上,想弄辆车也不太容易,再说,弄到手了也不好出手。弄辆自行车卖也是办法,但现在是两个人两辆车,开销大,一辆自行车卖的钱还不够一天花的,这种买卖也不划算。不远处的银行钱倒是多,但凭我们俩,想也不要想。想了半天,这也不行,那也不合适,柴国兴说:“那就把轻骑卖了吧,这车小,跑长途差些,也好出手。”我想想,觉得也只好这样了。我们就来到摩托修配店,柴国兴一个人开车过去,找了个老板谈了会儿,就以五百块钱的价格把轻骑出手了。
我俩又挤到一辆摩托上来了。柴国兴开着车,继续向西前进。临近正午,我们来到了临河市外围。天很热,路上看不见一个人,连车都少得可怜。顺着柏油路面往前看去,路面似乎是烧开了的火锅,直往上冒热气,摩托车驶过柏油多的地方,就像驶过面团一样柔软。坐在车上,汗水像下雨一样往下滴,刚滴到地面,就化成一股水汽,蒸发了。我坐在后座,目光不停地在路两旁搜索,终于发现在一处工地外,停放着好几辆摩托车。我示意柴国兴把我放下,我装作办事的样子,走到停车处,四处看了看,见没个人影,就动手开了辆八成新的南方125,快速推离停车处,骑上去,点着火,箭一般的冲走了。
哈哈,还不到半天时间,我们又有两辆车了。也许,午觉醒来,车主也会伤心,但车主应该是青年男子,不会痛哭的。男子汉一生就应该适应各种艰难困苦,丢辆摩托车算不上太大的打击,就当是成长中的一个小故事吧。骑着车,我替不知名的车主开导着。
这里离临河太近,现在也不安全,我们必须继续赶路,至少要走到临河的另一边去,只有到了另一处公安管辖点,我们才算得上是安全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