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带着一脑子乱麻般的问题,我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县城。凭感觉,我想应该是县城。这里应该是安全的,我想,就停下来,在一个茶摊买了杯茶喝,顺便和老板拉拉家常,打听点情况。
老板是位中年女同志,快人快语的。还没等我提问,她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显然,这是位阿庆嫂一样的女性。这样更好,我想。喝着茶,吹着电扇,我象没话找话似的,问她的生意好不好,家里收成怎么样等等。她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了,从她家有几口人,种了几亩田开始,讲到现在农民的日子过不成了,累死累活,只能糊张嘴。说现在中央的政策好得很,就是让下面的歪嘴和尚把好经给念歪了。就说今年吧,暑期里正是种晚稻的季节,她们整个新台县却没有化肥卖,全让县长给卖到自己的老家了,这还让田里怎么长东西?这几天,老百姓天天都到县里去堵门,要求见县长,可县长哪还敢见人?早躲到哪里去避暑了。
我才知道这是新台县,与上次路过的九合县相邻。看样子,这里应该离监狱有百里开外了,也不知监狱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一下子跑了两个犯人,还不把干部们给气死。气死也是你们的事,谁让你们让我活不下去了?我想。
趁我发愣的当儿,卖茶的嫂子又说,县里也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天天派公安局的满街转,象是要抓什么人的。
“抓人?抓什么人?”我问。
“谁知道?也可能是搞些阵势吓唬到县里堵门的老百姓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两三天了,但今天上路的公安更多,看样子,不把要抓的人抓到手,他们不会放手的。”
“你这附近就有吗?”
“往前走两里路,进城的路口就有。”
今天的警察多了,莫非监狱来人了?我继续装作要紧不慢地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快吃中饭的时候才离开。
通过和卖茶的嫂子聊天,我对周围的情况有了初步的了解。我知道从这里出发,在县城南边就有火车,我想坐火车走。不管在路上设卡的是不是监狱的人,这里都离监狱太近了。一下子跑了两个人,监狱肯定会下大本钱追捕,我得尽快离开,最好跑到外省去。
打定主意后,我挑了家不太显眼的小餐馆,要了两个菜,好好地吃了餐饭。又到一个小卖部买了顶农民人人都戴的草帽,便向县城出发。由于知道前面有警察设卡,我特别想知道设卡的是不是监狱的人,便往前骑了一段路后,把自行车锁在一个店铺门口,徒步走去看个究竟。
我当然不会大摇大摆地在路上走过去,那样太弱智了。我装成本地的农民,在路旁的菜地里穿过去。走进菜地,我发现有一副挑菜的框和扁担,人可能回家吃饭了。便挑起担子往前走。这样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了,我走的更加从容。又走了里把路后,我看见公路上一个小店面门口坐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有些像监狱干部。为了看的更真切,就着菜架的掩护,我走到公路近旁,这时我离设卡处不到五十米了。果然是监狱干部,我中队的陈干部正在查询过路的车辆。乖乖,不是卖茶的嫂子,我都要送上门了。悄无声息的,我转身回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打开锁,骑上飞也似的从小路绕K县城,直奔火车路而去。
我只能扒火车了,既然这里有人,说不定火车站也有人。我不能打无把握的仗,要扒火车,也只能扒货车,只有货车才能安全地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想到货车,我知道我得尽量给自己多准备一些食物,要不,货车跑三天,我就得饿三天,渴三天。但这些等到了铁路边也来得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要安全地度过这一关。
这里离监狱百里之遥,都有人来设卡,那附近的地区呢,不是人更多吗?我搞不懂监狱怎么会有那么多干部。也许,监狱领导是管犯人的老手,太了解犯人的心理了,他们知道犯人跑出来后,不会在监狱附近长时间逗留的,他一算犯人外出的时间,就在周围最有可能的距离内确定几个重点的点?天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要不被抓住,我就赢了。
远远地围着县城转了一个大圈,我终于听到火车的声音了。在我看来,这声音和战场上冲锋号有一比,我抖擞精神,循着声音的方位快速骑过去。终于,我来到铁路边。接近铁路的时候,我来到人口较集中的地方,以一百块钱的价格把自行车给卖了。其实,这是辆成色很好的车,但我现在顾不上跟人家讨价还价了,安全离开这里是最重要的任务。拿到钱后,我来到一家小卖部,买了足够三天吃的饼干和面包,又找老板讨要了一个大的饮料瓶,灌了满满一瓶凉开水就往铁路边来了。
身上带着这么多吃的喝的,怎么扒上火车?这真是个问题。沿着铁路,我边走边想,我决定在火车转弯的地方扒车,尽管我没扒过火车,但刘刚坐牢前经常这么干,他说火车比汽车好扒多了。走了几里路后,终于看见一个拐弯处,地势也平坦,比较适合扒车。于是,我把食物和水放在贴身处,用外套从外面绑紧。准备好了后,我坐在草丛里,静静等待火车的到来。过了一会儿,来了辆火车,走近一看,是客车,我没有起身。又过了老半天,又来了客车,我又没起身。第五趟来的是辆货车,这时天都快黑了。火车经过身边的时候,我立即起身,快速沿着火车行进的方向跑着,果然,开始拐弯了,车速明显慢了下来。我便靠近火车,伸出左手紧紧抓住车厢上的钢筋条,又加快速度跟了几步,把右手也紧握上去,两手一齐用力,身体立即腾空了。
那一刻,我心里充满着恐惧感。从小我就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别说火车,汽车我都没扒过。现在一出手就是扒火车,身体腾空后,我被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给吓着了,我甚至都分不清我的手是不是还紧握着铁筋条。有那么一瞬,我的身体往下一沉,我仿佛感觉自己就要掉在火车底下给碾碎了。想到死,我反而冷静下来了,我知道,只要我一用力,我就会再往上一点,于是我把全身的力都集中到双手,像上学时做引体向上一样,一点点往上挪动着身体。不大会儿,我的手主抓到车厢边沿了,我顺势加了把劲,人就翻滚到车厢里来了。
我在车厢里仰面朝天,直到火车有节奏的吭哧吭哧把我抖动了一会儿后,我才确信,我没事了。我坐了起来,才发现这是辆拖煤的车,坐在煤堆上,我立即充满了胜利的感觉。那一刻,我真的有些佩服自己,我觉得如果在战争年代,我肯定能当好一个侦察员,我具备在敌人眼皮底下做手脚的能力。
二十八
经过在火车上一滚,我就变得象挖煤工人。我也顾不了这么多,我站起来往前后看了看,发现前后还有好多节车厢,都是装的煤。现在太安全了,我确信在这里,不会有人上车来检查什么的。我弯下腰去,把煤堆扒了扒,扒出了一个让我能够半躺着的地形,让我能够舒服的半躺在车厢里,看不断移动的天空和云彩。坐牢前,我坐过一次火车,但那是客车,没有这次坐敞篷车过瘾。你看这空气,这视野,还有多宽敞,我想坐就坐,想卧就卧,他娘的,这列火车都成了我的专列了。别想那些没用的。我得清点一下身上有多少钱,我把所有的钱都摸出来,数了数,共有一百二十三块,够生活几天的了。这就好,起码,我不会到了一个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去偷点钱吃饭住宿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要是陈天才和我在一起就好了,我们俩还可以说说话,现在就是一个人有些孤单。一个人就来点一个人的乐子,我抿了一小口水,开始唱起歌来。从当下流行歌曲一直唱到小学时唱过的歌,也不知唱了多长时间,直到我累了,感觉嗓子不舒服了,便停下来睡觉。
天已经完全黑了,火车还一如既往地往前吭哧着。睡了会儿,我感觉有些冷,便醒了。原来尽管现在是夏天,但在敞着的火车厢里,风呼呼的,刚吹的时候,感觉很舒服,吹长了就不行了。尤其是到了现在,都晚上了,人就感觉冷。我便站起身,用力地跺脚,做起立与下蹲的动作,给自己增加点热量。起身的时候,我始终面向火车前进的方向,免得前方有山洞或电线,一下把我给报销了。
活动了一会儿,又吃了些饼干,喝几口水,感觉强多了。我又坐下来,考虑着下一步的打算。
火车到站后,我得尽快找到工作,我要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而不能靠当扒手过日子。我对自己说,不到万不得己的时候,决不再偷东西。我从心底也看不起自己是一个扒手的事实。但象我这样子,上哪儿找工作?正经的工厂肯定是不能去的,我没身份证。也许,根据以前的经验,建筑工地可以试一试,那地方都是各地来的民工,原来就有人干了几天,钱一到手就走人的,人家也可能不太过问你有没胡身份证的事情。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好去向,想了半天,都感觉头疼了,便干脆不想了,思绪便又回到老家。
这个时候姑姑一定知道我又逃跑了,监狱肯定派人去了她家。除了干着急,她能怎么办?娘都去世几年了,也没能给她和爹立块碑,一座没有碑的坟怎么看怎么像没有后人的野坟。还有我家的房子,几年没住人了,肯定好多地方漏雨了,农村的房子,都是盖的小布瓦,老鼠在屋顶上一爬,就能把瓦给扒动,就会漏雨。房子漏雨了,如果不赶紧修,要不了几长时间瓦条和梁就会打湿,腐烂,房子就会挎掉。到那时,我真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了。现在,我想办的事太多了,但我这样子,也不知到哪一年是个头。想到这里,心里更是一团乱麻。
我曾经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相信马克思主义哲学,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神灵和报应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现在,我开始有些信了,要不,谁能帮我解释我是到底为的什么?从一个三好学生到今天沦为逃犯,我不知我在哪一个环节犯了致命的错误,弄死周扒皮吗?那确实不是我们的本意,要说是我自己做的孽吧,我愿意接受处罚,我愿意坐牢,但坐牢就坐牢吧,为什么非把我逼得活不下去了呢?说实话,我不怪中队干部,他们也是可怜人。就那几个可怜的工资,做着我都不愿意做的工作,他们凭什么非得受这种苦?监狱都成了那个样子了,他们还在勉力维持,就像大厦将倾时,靠独臂是撑不起来一样,他们能让监狱情况好起来吗?
这监狱,也该着它要死不活的。生产七八千万块砖瓦,听起来好像很吓人,其实算个屁,光犯人就二千多,还有二三百干部,三四百工人,要是直接拿红砖当馒头吃还差不多。还有跑冒滴漏,连装车的犯人拿了好处都能给人家多装车,那干部不是更能从中做鬼?还有那烧窑用的煤,每次车拖来时,就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那车帮子边的水都流成水帘了。连外行都看出来了,这是在过秤前直接拿水管子往上冲的,那过秤的人眼睛就看不见?干部就看不见?除非他们都是瞎子,就是瞎子,也能听见水滴下来的声音吧。这里面肯定有猫腻。还有,几乎所有的水龙头,都一天到晚流着水,电灯一天到晚开着,也没见人真正管管,有多少钱财不能这样给败光了?像这样的单位,如果日子还能过的滋润,那就见鬼了。
唉!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气。叹过后,又觉得自己奇怪,你一个逃犯,这是为监狱操的哪门子心呢?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一想到自己,我的头又疼起来了,感觉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样,漆黑一片。管他呢,要死面朝天,走一步看一步吧。头脑昏昏的,我想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