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四见慕长生举剑要刺,已是满目杀机,便知已到生死时刻,心思如电急转,料想到如今之局,唯有一途可解,只得将全部是由推却出去,或许能得活命,遂厉声大喊道:“我等亦非自愿,公子容禀。”慕长生听了,便止住剑势,道:“说。”许四抚了抚额前冷汗,要张口时更是唇舌干涩,便用沙哑声音道:“公子不知,我们兄弟本都是游手好闲的微末帮派门下之徒,有一日帮主唤我等做事,我等旬日无事,自然欣喜异常,本以为得他赏识,未料到却引出许多是非。原来他给付地图,叫我们去一个地方,唤作屠痒,寻一个蹩脚屠户,言道找到他时,便会有东西送上,便叫我等把东西带回。我细看之下,才知屠痒竟在极南之地,已是出羽国境内。出羽国与我昆云国向来不睦,我等自然不愿去往。然帮主竟扣住我等家小,无奈之下,才聚众而往。公子所见者十几辆车马上所运之物便是此也。”许四略一停顿,见慕长生并无不耐,便继续道:“帮主临行时,千万叮嘱,不可窥视所运之物。一路只可寻小路而行,避人而走,若遇行人,便即杀掉,决不可手软。”
慕长生眉头一皱,道:“这是为何?”许四道:“帮主叮咛不可觑看,然人常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等日日托运,自然心痒,便将那箱子打开,未想到其中竟然是满满的财宝。”说着便去将一辆马车推倒,箱箧倾覆,滚出一颗颗翡翠明珠,玛瑙暖玉,金银夹杂其间,真是珠玉生光,金银纳瑞,映着篝火,更添璀璨辉煌。许四又道:“我等看了这许多财宝,自然不敢怠慢。事事留心,处处在意。料想帮主如此叮咛便是因此,试想见到这些,哪个会不动心?我等见公子迟迟不去,才心有猜疑,不得已才下杀手。”说完见慕长生冷漠不言,便再三跪拜,道:“我等愿将这些财宝统统奉上,请求公子怜悯我等,放出一条生路。”
慕长生冷笑一声,道:“你将财物奉给我,却如何去向你们帮主交待,以你之言,你等家小仍在他手中,若财物有失,定遭毒手,那时你又该如何?”许四闻言,一时语滞,不知所言。慕长生又道:“你所言无有害我之心暂且不论,这一路之上,你所遇者定非我一人,却不知已有多少人命丧于你手,还敢妄求生路?”许四大叫道:“公子便是我等遇到的第一人,此前并未再遇生人。故而未有杀过一人。”慕长生又道:“空口妄言,我如何信你?”许四便道:“公子如如才肯相信?”慕长生便笑道:“你方才所言,我一概不信。”许四一惊,满头冷汗如瀑,心道未想到遇到个心如磐石的杀才。便哭道:“看来公子当真是要杀我等,我乃自取,死有余辜,只是可怜我那苦命的老娘,怕是再也见不到儿子了。”说完更是嚎啕大哭,泣不成声。慕长生见状,即使心如冷铁,也不由犹疑。暗忖许四之言若是假的,杀了自然了账,然若是真的,却不是造了一番罪蘖,牵连许多无辜,故而一时捉摸不定。许四哭叫里拿眼偷瞄,见慕长生已生踌躇,便不敢再添言,只是哭泣更加尽力,等待慕长生抉择。
慕长生将剑缓缓回鞘,吃吃有声,许四闻听心中窃喜,然面上戚戚之状不改,低眉埋头,不敢仰视。星斗散布深蓝天幕,四野寥廓无垠。马车上,小玉正酣眠不醒,呼吸均匀,两颊红晕仍未退去。天高地阔,莽莽茫茫,无风无月,草低人静。慕长生转身叹息,又粲然一笑,低语道:“如果杀一个人,或许会使多人遭受牵连,终究还是不忍。”慕长生脚下一个动作,一颗普通石子飞起,“咄”的一声正中许四胸口,许四身躯应声倒地,再无声息。慕长生环视一周,见众人皆昏睡在地上,便举步走回去,跳上车沿,将马车缰绳执起,轻轻挥动,道:“驾!”那马儿鼻孔中喷出两道气息,踢动四蹄,缓缓沿路行去,渐渐驶离这片是非之地。
星光熹微,道路隐隐可见。慕长生驱车载着小玉,行在暗夜中,施然惬意之处自然不可与人言。那马儿精神不振,恹恹靡靡,慕长生需时时驱策,才未使它当道而停。路面虽然不平,偶有坎坷突兀,然以这般速度而行,微微颠簸之下,却不会令人不适,反有一种别样的舒适,便似微微摇动身躯,虽有动作,却是极致的慵懒。慕长生笑着,望着。那条绳子在他手上,有了生命,它粗疏却饱含脉络,这便是它的历程。相较而言,慕长生更喜欢这样的环境,有时他在想,或许他的姐姐慕艾娘已有了夫家,有了子嗣,生计无忧,上下安平,虽有波折,却多欢乐。若是如此,自己又何必再去寻她,不过徒增伤怀罢了。然下一刻,他便将这些统统忘却,人纵然有惰性,却不可无志。这便是一个执念,或许可以说是他存于世间的痕迹。现在那些痕迹被风雪掩盖了,但没有消失,如果它们消弭了,那么他又身处何地呢?慕长生又想起了昭南城的徐仲良。对于这个人,慕长生并没有惋惜或是愧疚,然对于那个已有身孕的妇人,慕长生却含心惧,他当时只远远地望了她一眼。这种惧怕源于有愧。徐仲良虽是自尽,却与他颇有干系。慕长生对于徐仲良无愧,却对她的丈夫的死有愧,这其中并没有矛盾。他厌恶徐仲良,却佩服她,因为她是一个母亲。他想,或许她的生活本应该很美满。不,应该说每个女人的生活都应这样。慕长生回头望了望,小玉仍安睡车上。慕长生将她身上的毯子再次盖得严实,温暖的笑容仍在他脸上挂着。小玉似有所觉,将毛毯紧紧贴在脸上,那上面似乎有温暖传过来,还未消散。
夜似长似短,将至黎明,小玉睁开了眼睛。感受到马车的动静与颠簸,她的眼中固有的慌乱显现出来,那是源自她灵魂中的警觉与谨慎。不过,待看到慕长生转过来望着她时脸上的笑意,那一切都恍若未曾出现过般消融。小玉坐起来,将身上的毯子褪下来,一股微寒使她禁不住战栗,她立刻将毛毯揭下来,转身披在慕长生肩上,并用双手环到他胸前将毯子交叠起来。而后才去把铺在下面的另一张毛毯拿过来裹住身子,倚靠坐在慕长生背后。旷野之下,只有一马二人。半响,小玉问道:“公子,我们在哪里?”慕长生笑道:“在路上。”小玉又问道:“那些人去哪里了?”慕长生当然知道是哪些人,便笑道:“他们与我们不同路。”小玉没有再问,昨夜之事历历在目,这一刻,她的面容在微暗的环境里显得苍白如玉,她抱紧身躯,漫望着即将隐去的点点星辰,低声道:“公子,小玉不喜欢喝酒。”慕长生闻言,笑容渐渐消失,道:“是我的不对。”小玉闻言莞尔一笑,眼泪却沾湿了脸颊,道:“这世上哪里有公子给婢女赔不是的道理?”慕长生笑道:“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没有道理,比起那些,这些倒也不值一提。”小玉擦去了眼泪,侧着身子靠着慕长生,道:“小玉是识得好歹的,公子待小玉亲近,小玉心中自然清楚。”慕长生发出轻微的叹息,他明晓这些日子,小玉心中一定充满无措与迷茫。若是无法左右自己,只能假手于人,这对于一个生动的人而言,相当残酷。小玉忽然将身躯紧紧贴向慕长生,蜷缩成一团,道:“公子,小玉有些想小姐了。”慕长生已经知道宋汝卿的目的,如她那般的娇女,即使是一点点的不忿,也会成为她纵意的引子,在这个过程中,她似乎并不在意任何事。小玉很让人怜爱,因为她的遭遇已算得上可悲。固然,宋汝卿的薄情似乎更加显而易见。慕长生的心便如被一阵风吹的酥软,他伸手将小玉拉到身侧,紧紧地拥着。小玉仅存的混沌睡意顷刻间无影无踪,他试探着靠在慕长生肩上,并笑的很温柔。慕长生望着她,笑道:“小玉对我这个公子心怀不满吗?”小玉的眼睛里闪过一片晶莹,道:“公子总是捉弄小玉,小玉都记在心里呢。”慕长生笑道:“看来小玉也不是一般女子,玲珑心里却也藏了许多事。”小玉听了眉宇飞扬,娇声道:“公子知道便好。”慕长生浅笑摇头。
谈笑间,夜色渐去,东方飞白,隐隐有一缕金黄色彩。路转阡陌,一座峥嵘轮廓出现,小玉见了,攀着慕长生手臂欣然喊道:“公子快看,公子快看。”慕长生驰目望去,一座城镇匍匐于大地之上,壮观蔚然,令人生畏。在那里,盛装着数不尽的游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