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一个正午,日头隐入浓墨般的重云中,一丝光亮也见不着,死神将近的腐臭携风雨之势将整个城池淹没,空气中到处充斥着森凉,刑场里的旁观者寥寥无几,每个人的脸上莫不是紧皱眉头,悲愤填膺,有两个妇人泣涕如雨,凄入肝脾,互相挽着勉强站立。
不远处的窄巷里,一个素衣女子缓缓抚着凸出的腹部,静静站在角落凝视着刑场,墨发侧披如瀑,素颜清雅,眸中的漠然让本就孱弱的身影更加苍白。
刑场中央的男子,衣衫褴褛,满目疮痍,斑斑乌血已变得浓稠,和着污渍黏在男子伟岸的身上,披散的黑发映着漆黑的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潭,水波暗动,透澈凌冽刺骨。男子立体的五官刀刻般俊美,棱角分明,不自觉地散发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一声令下,满脸络腮胡的屠夫喝了一口热酒,托着刑刀一步一步向男子走去。
仿若心有灵犀,长空里,屠刀下,男子悠悠转头,给站在窄巷的女子一个静谧和美的笑容,女子微微一颤,躯体里的某一处开始崩塌,飞沙转石,天塌地陷,断壁残垣里的一砖一瓦都雕刻着鲜活的记忆,此时此刻却被残忍撕裂,泥土上血迹殷殷,触目惊心。
尖锐的疼痛自胸口蔓延至全身,仿若黑洞一样不知疲倦将一身力气抽干,女子一个趔趄,扶着墙才巍巍稳住。
待女子抬头,一个血淋淋的项上之物已从男子依旧屹立的身躯上滚转下来,骨碌碌地落在刑台边缘,笑容依然。两个哭泣的妇人惊呼还未出口便已晕倒,旁边的家奴手忙脚乱地一拥而上搀扶着各自的主人。
女子将手中的玉钗深深刺入掌心,保存最后一丝清醒,转身步态蹒跚踉跄走去。
“我本该恨你的,我本该恨你的……”女子喃喃道。
黑云压城,身怀有孕的女子背影单薄,惹人怜惜,奔跑着躲雨的路人纷纷回首看望,摇头惋叹。
刚入府门,女子看见夫君正迎面微笑走来,眼前一黑,安全落入夫君温暖宽广的怀抱,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混着血腥凄婉说道:“三爷,放我走吧。”
夫君的脸上凝固着惊愕,随即无声抱起晕倒的女子,疾步走向厢房,厉声呼喊:“叫稳婆!”眉间的紧蹙似纸上水墨一般怎么也化不开。
伴着婴儿的嘤嘤啼哭,女子仿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回到悠然的旧时光,夕阳映着屋檐,斜照着斑驳的青苔,亭外落英纷飞,粉黛峨眉,翩翩少年,岁月静美。
那一年,她十七岁。
碎墨江南,绿柳含烟,草长莺飞,少女身着素白布衣,双手塞满水果,傍水盈盈而立,看河畔梨花纷飞,扔下水果,提裙欢快地跑去,似碟一样与花伴舞。
许久之后,少女猛然停伫,向一处白砖青瓦的园子跑去,轻盈飞起迅速翻进园子,稳稳站定,轻拍双手,嘴角浮着隐不住的笑意。
“落儿,又被哪个美男子勾去了魂儿,一夜都不曾回来?”另一个黑衣少年双手环胸,懒散地倚在树旁,似笑非笑地看着气喘吁吁的羽落。
羽落佯装生气,撅着嘴巴扭向一边,委屈地说:“要不是你昨夜脚底抹油跑得比谁都快,我怎会走错方向,在城外破庙过了一夜?徵辰,你是师兄,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个小师妹呢?”羽落说最后一句话时,扭过头,眼睛里闪着星星亮光,楚楚可怜。
徵辰忍俊不禁,扶着树豪爽一笑:“别贫了,要不是你贪玩,怎么会看不见我走?”说完,扬扬手中的纸条继续说,“师父来信了,速让我们回去。”
若不是与羽落自小一起长大,深知羽落的身份和脾性,那他真的就是可怜羽落口中的坏蛋师兄了。
他们是杀手,江湖上第一杀手组织古兰乐阁的杀手。
五年前,羽落和徵辰就联手杀了第一个人,她十二岁,他十四。动手时,两人双双乱了阵脚,出剑的力道和准头不及平日的五成,那人是被他们乱砍失血过多而死,死之前满脸血污,圆瞪的白眼珠尤为突出,死死地盯着他们,鲜血汩汩从那人身体里流出,流向他们脚下,****鞋底,仿若永远也流不完。两个弱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羽落用自己沾着血渍颤抖的小手一下一下抚在徵辰的背上,露出自己最灿烂的笑容给徵辰看。
只有徵辰知道,羽落当时的笑容别提多难看了。但徵辰觉得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笑容,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羽落的笑容一直都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羽落在马车上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倚着软绵绵的靠枕,拉起窗帘新奇地看着窗外迅速滑过的风景。徵辰因着昨夜等羽落至天亮有些累,躺着闭目养神。
骑马是回乐阁最快的交通方式,但是除非紧急状况,羽落是绝对不会选择骑马的,一路颠簸,每次回去都风尘仆仆,衣衫不整,还怎么去见商逝师兄。
羽落嘴角微微翘起,脸上浮起红晕,轻轻拿出一只木钗,看着上面一点也不流畅的梨花线纹,抿嘴轻笑。想到马上就可以看见心上人,羽落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仿若一湖春晖,暖了整个春日,徵辰翻身换个姿势,沉沉入睡。
这是商逝送她的第一份生辰礼物,每年的生辰商逝都会送她一份大礼,远远比这只木钗贵重,但羽落独独喜欢这只木钗,因着是在乎之人亲手所作,饱含情意,让羽落第一次感到自己被人在乎的感觉,暖暖的,痒痒的,每每想起那种感觉都会开心好久,一切不愉快的事都会抛到九霄云外。
到了梨花渡,羽落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奔向木船。徵辰微微一笑,把羽落的包袱扛在肩上,不紧不慢走在羽落身后。
一进船舱,羽落便看见角星端坐在船舱里冷眼看着她,她甜甜一笑,挥手打招呼:“角星师姐好啊。”打完招呼便伸长了脖子,寻找商逝的身影。
角星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他没来。”
“嗯?”羽落一愣,迅速反应过来,脸颊飞起一抹羞红,坐在角星对面,托腮看着她,问,“角星师姐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们啊?”
“顺路。”角星面无表情,看着船外的海面,仿佛多说一个字就会难受致死。
徵辰进入船舱后看见只有角星一人等他们,不由得一惊,笑道:“师姐今天好雅兴,懂得做一个温婉懂事的女子,疼弟弟妹妹了?”
角星紧蹙眉头,黑眸里掠过一丝不自然,别扭地看向别处,生硬地说:“我顺路!”
羽落看着角星扭曲的样子笑靥如花,倒在徵辰肩上。角星怒瞪趴在徵辰肩上笑成一团的羽落,冷哼一声,不再理会。
海面风平浪静,白鸟成群结队争相扑食鱼儿,远处绿意葱葱的小岛渐渐变得清晰,精致的飞檐隐在葱郁的参天大树后。树上有一个白衣男子迎风而立,看木船摇曳驶入梨花湾,转身敏捷跃下,无声落地,徐徐而来,行走间风云流水,温文尔雅。
羽落站定,看着出尘美景,不忍呼吸。夕阳落霞,彩光潋滟,梨花湾两侧植遍梨树,花开鲜艳,落英纷飞,漫天芳菲绕着伊人翩翩起舞。
“落儿,你又贪玩,足足晚了两日。”商逝揉着羽落的秀发,满眼宠溺。
羽落双颊红润,低下头看向脚尖,弱弱地说:“下次不敢了。”
商逝温润一笑,向着徵辰和角星微微颌首:“角星、徵辰辛苦了。”
“不辛苦。”徵辰明媚地挥手,笑着向右阳楼方向走去,边走边说,“我先回去了,等下再去找师父。”
角星也微微点头,随着徵辰向繁星阁走去。
“师兄,我给你带了好玩意儿。”羽落高兴地把手中的面人亮出来,“看,你多漂亮。”
商逝接过羽落手中的面人,笑而不语。
一根木棍上混合着黑色和白色的面团,隐约看见圆圆的白色面团上画着眉毛眼睛还有咧到耳后的大嘴巴,在面团背后粘着一根细细长长的黑色面团,应该是,头发吧。
商逝挑眉,回想自己的发型真的有这么惨不忍睹吗?
羽落看商逝的表情仿佛有些为难,轻叹一口气,从怀里拿出另一只面人递给商逝,尴尬地笑了笑:“我知道有些不像,所以让面人师傅又做了一个。”
这只面人轮廓分明,高挺的鼻子,单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乌发自额角至脑后整齐束着,浑若自然,无可挑剔,眉目间的温雅居然也可淡淡表露,和真人相差无几。这师傅真的是技艺超群,只凭羽落言语修饰便可想象真人,捏出这样一个出神入化的小人儿。
“这,”商逝顿了一顿,看见羽落逐渐失落的面容,“这面人像是像,但是我比较喜欢这个独特的面人,只是现在一时之间接受不了,看久了,其实,就习惯了。”
“真的?”羽落抬头惊呼,羞涩地咬着下嘴唇,笑容不自觉地溢出。
商逝笑着点头。
是的,看久了就习惯了,羽落的水墨画其实更加独特,这么多年来,不断收到她的墨宝,看久了,真的习惯了。
阁楼上,少年看着远处垂眸含笑的少女,满脸冷冽,双目仿若冰窖可以渗出冰凌,黑色的身影与阴影融为一体,形单影只,孤寂的空气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哀伤。
少年转身离去,踏出门槛的一刹那,立刻换上明媚阳光的笑容,大步离去,仿佛刚刚淡淡的哀伤只是错觉,在触碰阳光的一瞬间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