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不服?”白俊得意洋洋的数着手中的十枚五铢钱,笑着问倒在地上的谭羽。
“不服!”谭羽气鼓鼓的站起身,连土都不拍就从腰上的钱袋子里抓出十文钱,塞到白俊的手里。“我们比射艺!”他的小脸气得通红,貌似对刚才的败北很不爽。
白俊嘿嘿一笑,把钱穿进钱绳里,拿过一边仆人递过来的短弓,甩了几下,又换了长弓。
“我用长弓射七十步的靶子,你用短工射四十步的靶子,一箭中心者胜。”
“你可别后悔。”谭羽看着白俊六尺多的身高以及四尺长的长弓,以他的臂长,莫说射箭,就算是拉个半满都很困难,而谭羽手中的短弓只有三尺,即使是小孩子也能用。
想到这,他有了几分信心。
只见谭羽双臂发力,用尽力气把绷紧的弓弦拉成一个折角,稳稳的瞄向靶子。
“中!”
随着这一声,箭羽几乎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在空气中带出一条白色的弧线,明亮的箭簇一闪而过,径直钉在了四十步的靶心上。
“如何?”谭羽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胸有成竹的问白俊。
“还不赖。”白俊不置可否地说,旋即语气一转“但我比你更强。”
他将长弓的一头插入土中,左脚顶住弓骨,右腿如一杆短枪般撑在地上。左手托着箭杆压在左脚上,大拇指高高的竖立着,右手上肌肉猛地收缩,捏着白色的箭羽拉到胸前。白俊的姿势就如同一张弓,与他手中的那一张弓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身如骨,臂如弦,腿为矢,目光为羽。
白俊静静地等待着,空气凝重得几乎静止,风吹过,一动不动宛如磐石。
死寂,压抑得令人难以置信。
看白俊射箭,让谭羽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和紧张感,就如同有人钳住了自己的脖子,逼得人没有办法呼吸一样。
嘭,几乎是一瞬间,谭羽只见到弓弦剧烈的抖动,而羽箭早已在他的失神中射了出去,等他扭过头看向七十步的靶子时,靶心上明白的插着羽箭,箭簇已然没入靶中。
高下立判。
谭羽忽然觉得世界有点背离了他的理念,从前,三个武师教他马步弓刀,无不赞他天赋过人,可如今除了马术,他悉数败给白俊,真的没法想象白军到底是如何习得这一身武艺的。
“服不服?”白俊略带戏谑地问他。
谭羽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非好好胜地跟他比,他十年人生的所有常识在白俊身上统统不管用。
“不服。”尽管知道很丢脸,但骨子里的那份骄傲让他不肯低下头。
“五十文,我们比马术。”谭羽把钱袋子直接丢给白俊,“如果我输了,以后你每天教我武艺,每天我给你一百文。”他语气坚定,一副诚恳认真的样子。
在汉末,没有绝对纯粹的雇佣关系,雇佣的军人会成为私家部曲,雇佣的农户会成为豪族佃户,一百文一天雇佣一个有些天赋的武师,这是笔绝不会亏了的买卖。豪族的人总是会不经意的走入一个精明的商人的思维,谭羽纵然天才,也跳脱不出这个局限。
白俊颠了颠钱袋子,略带无奈的一笑,他见惯了大族们的精打细算,但比起厌恶,他更需要钱。
他捏着两指,熟练的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而绵长的哨子,随着这一声哨响,仆人手中的缰绳被猛地挣脱,青额黄鬃马嘶鸣应和着,奋起四蹄跑到白俊身边。在马与人擦肩而过的一瞬,白俊迅速拉住马缰绳,顺着惯性右脚一踏,整个身子都飞了起来,最后以一个巧妙的弧线伏到了马背上。在飞奔的马上,他左招右探,如履平地,甚至有时能藏到马腹之下前进,再若无其事的翻回马背上。
这是白俊第一次骑马,从前他只有从二哥那里听一些技巧,在山间骑上几只獐子过过瘾,至于真正的马,他自然从未骑过。
但从骑上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是属于这个马背上的世界的,视野辽阔天高地远,任其驰骋的世界里,他在马背上飞翔。
谭羽只有放下骄傲认输了,且不说那近乎神奇的骑术,但是那招上马的功夫他就无法模仿。在那个没有马镫的时代,谭羽唯有靠木凳垫脚才能爬上那和他头一边高的马背。
“你,以前骑过马么?”谭羽问道。
平民之家连牛都雇不起,又哪来的机会学习马术呢?
白俊一拉缰绳,青额马前蹄一扬,稳稳地停在谭羽面前,他挪一挪身体,跳下了高高的马背。
“你问为什么?”白俊擦了擦额前的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代郡的屯田卒,打娘胎里我就会骑马了。”
白俊的说话方式对谭羽来说总是很新鲜,总有些他平时听不到的词。
谭羽尽力的抑制自己想笑的冲动,明明白俊说的净是些粗鄙之言,却没有引起他的反感,甚至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说的雅言更令他感觉舒服。
谭羽的小挣扎被白俊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嘴角流过一丝邪笑,右手飞快地在谭羽脖子上一挠。谭羽本来已经忍得很艰难了,经这么一闹彻底憋不住笑意,嘴角一咧,捂着肚子大笑了好一会儿。
“哎,这就对了嘛,输了我钱也不能愁眉苦脸的,这样,我请客,你想吃什么我请。”白俊连珠炮似的说完了这一大串看似仗义无比的话,不知不觉的就将谭羽带到了自己的节奏里面。
“那好,”谭羽勉强止住笑意,心想着要如何宰白俊一顿。“蛋花的粟米粥一碗,野猪肘子一个,东河的辣子鱼,西山的炭烧鸡,对了徐州的淮米和幽州的牛炙也要,上好的汾阳酒也提来一坛,还要一个温酒的庖厨。”
谭羽前前后后说了一堆,白俊悠哉悠哉的摇晃着脑袋,最后心满意足地说:“那边的家仆听见了么,你们家少爷要的快点拿来,我们这边都饿着肚子呢。”
“诶?”谭羽愣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白俊你耍我!”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我哪有耍你?”白俊一脸无辜的耸了耸肩。
“你请客,怎么让我的仆人去买?”谭羽鼓着脸问道。
“很简单啊。”白俊挑了挑眉毛,“我请客,你付钱喽。”
谭羽气得干脆不说话,把狐裘一扔,挽起袖子像一个平民家的野孩子那样冲上去和白俊扭打成一团,全然没有了豪族子弟的风度。
但结果是白俊把谭羽压在了身下,毫无自觉的哼着小曲。
谭羽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同为十岁,他锦衣玉食,白俊上顿不接下顿,却能比他高比他壮,力气还远胜于他。
家仆们想上来帮忙,都被谭羽厉声喝退,很快,偌大的武场只剩下两个少年互相倚着后背,精疲力竭的喘着粗气。
“喂,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谭羽问道。
“脸能当饭吃么?”白俊反问道:“不能吃要了也没用,能吃的话我早就吃完了。”
“这是什么歪理?”谭羽狠狠的翻了个白眼,“不读孔孟,张口闭口全是歪理。”
白俊微微的摇头,淡淡的说:“孔孟没饿过肚子,所以他们不懂我,而我常常饿肚子,根本没功夫去懂孔孟,两个互相不懂的人之间,谈什么谁的理歪,谁的理正?”
白俊的道理很白,白到俗不可耐,他不知道孔子孟子都曾困顿过,甚至还把孔子孟子当成了一个人,但这回谭羽没有笑话他。
许多年后,面对世人责难,谭羽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孔孟不饥,乃为君子,苍生饥贫,不为孔孟。”并以此征服了数以万计的平凡而简单的人为他效死。
“小羽儿~吃饭了。”远处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两个少年望去,一位红裙少女正开开心心的向这里跑来,她的身后三个家仆提着食盒紧紧的跟随着。
“啊,我回避一下吧。”白俊说着,再吹了一声哨子,眨眼间就骑上马,向远处奔去。
谭羽皱了皱眉头,冷漠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女。
总是扫兴,总是扫兴。
少女名叫刘嫣,十三岁,是刘公的小女儿,还是谭羽的未婚妻。这说起来挺恶俗的,为了要一个皇亲身份,为了夺一个孝廉位子,谭羽就不得不在短短数年时间里学会接受这个他怎么也看不惯的未婚妻。
“你怎么老是跟他混在一起呢?”刘嫣坐到他身边,娇声嗔怪到:“小羽儿,我们要离那些野孩子远一点,否则会染上那些风气的。”
谭羽闭着眼睛躺下,权当没有听见。
刘嫣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但已经完全的无所谓了,大世家对于平民的偏见他早已见怪不怪了,父亲师长的劝说他尚且不听,区区刘嫣又怎能扭转了他的意愿?
白俊骑着马,时不时的回头看一看,远远望去,谭羽所在之处,上方似乎是由一团血红色的烟雾,像是火烧云但却淡去许多,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貉爷,能分辨出来是哪一只么?”白俊在心里说道。
“分不出来。”一个慵懒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脑中,“火字辈的四个哪个都有可能,要是老猪或者猴子也就算了,白毛老虎要难搞一些,最麻烦的就数蛇女了。”
“也就是说是个危险人物喽。”白俊喃喃道。
“他还算不上危险,毕竟和我附到了小娃娃身上,倒是狐狸最近很不安稳,要做一番大事的样子。”
“狐狸?”白俊皱了皱眉头,他不太懂天文,不,是压根就不懂,貉爷说的这些让他的脑子有点发涨。
“别问那么多了,我要睡觉了。”声音说到这似乎有些不耐烦。“路还长着,有些事慢慢就能明白了。”
“慢慢明白么?”白俊撇撇嘴,“神仙什么的,真是难伺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