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阁主回来了。”黑衣男子低头躬身站在门外禀报。
隔着重重轻纱帷帐,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阁主?哪里来的阁主?”
黑衣男子沉默,并不接话。
那女子轻笑了一声,道:“他不是不想当问君阁的阁主了吗?他不是说要去报仇吗?怎么,赵琰死了?若是没死,他怎么有脸回来?”
“夫人若是不愿见他,我去让他离开便是。”黑衣男子说道。
“我说过不愿见他吗?为什么不见?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女子的声音骤冷,“哼,让他进来。”
“是。”黑衣男子转身离去。
这里是燕京皇宫,无言和小七到达燕京之后,发现这座城市一片祥和,完全没有动乱的迹象。可是,他们发现城中所有的士兵,无论是守城军,巡防军,还是禁军,都有些不对劲,像是被人操纵的木偶一般。
整个燕京都已经沦陷于问君阁手中。两人很清楚问君阁杀手的实力,不敢贸然行动,最终决定直接去找王燕歌。无言用问君阁传讯的暗号叫来一个手下,打听到王燕歌如今正在皇宫,就赶了过来。
燕京的皇宫跟金陵城的皇宫很不一样,这里没有雕栏玉砌,没有叠檐飞角,没有亭台楼阁,只有高大的毛毡房和迷宫般的帐篷屋。可是,在那群白色的帐篷后面,在一座石头山上,却矗立着一座小巧的阁楼。这座阁楼跟中原闺阁女子的绣楼很像,只是,打开门口,迎面而来的却是重重轻纱帷幔,在终年昏黄的灯光下轻曼飞舞,如梦如幻。
无言被带到这座阁楼前的时候,盯着眼前五彩的轻纱发愣,他的眼神似乎透过这重重纱幔,穿越了时空,望见了昔日的景象。他记得,小时候,母亲的宫殿也是这般,长长的轻纱从屋顶垂至地面,随着清风微微摇摆,摇晃着一屋的灯光。而他的母亲,穿着纯白如雪的长裙,在纱幔中蹁跹起舞,仿若一只游戏花丛的蝴蝶。
“好看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问题。无言似乎看到十五年前那个犹自年轻的女子对着自己微笑,而那个幼小的孩童拍着手跳起来鼓掌,他说:“好看。”
无言被自己哽咽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眼前仍旧是兀自翻飞的彩色纱幔,但是,站立在纱幔中的那个女子却已容颜不再。
“既然好看,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呢?”王燕歌的眼神有些哀怨,有些落寞。
“是无言的错。母亲,孩儿给您请罪。”无言进屋,跪在王燕歌身前。
王燕歌似乎是愣了愣,然后神情骤变,眼神冷淡,“无言啊,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很好。我还以为你跟你父亲一样,扔下我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请母亲恕罪。”无言道。
“你知道吗?”王燕歌在纱幔中转着圈,脸上的笑容似是小女孩一般,“这里就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的父亲,燕国的王,他有二十七的女儿,每一个都在这栋阁楼里呆过,却只有我一个人留到了最后。因为我跳舞跳得最好看,因为我比她们漂亮。后来,我的哥哥继承了王位,我却被送到了中原。哥哥把我送进天香楼的时候,告诉我说,从此世上再无慕容燕,只有王燕歌。你说可笑不可笑,他让我忘了自己的姓氏,却逼着我发誓誓死终于慕容氏。”
王燕歌突然跪在无言面前,抬头看他的眼睛,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无言点头,轻轻说道:“那时候,你应该在想,我为什么会被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呢?”
王燕歌伸手摸他的脸,笑了,“我为什么会被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呢?当遇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是真的爱你的,钊哥哥,你相信吗?”
“母亲,”无言闭上眼睛,“我是无言。”
这次,王燕歌看了他良久,好像是在想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然后突然给了他一耳光,站起来,说道:“既是无言,何必出言?”
无言抬头看向王燕歌,问道:“母亲,你说,我又是为什么会被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呢?”
“当然是为了复仇。”王燕歌怒视他,“你忘了你父皇是怎么死的吗?”
“母亲,我真的是你的儿子吗?”无言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却直视着王燕歌的眼神,仿若一个固执的向父母索要关爱的稚子。
那一瞬间,王燕歌似乎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父亲,我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哥哥,我真的是你的妹妹吗?”
那个仰着头,一脸天真的女孩,如今,在哪里呢?
王燕歌抱着脑袋蹲下来,大喊起来,“不是!不是!我不是慕容燕,不是!我的名字是王燕歌,王燕歌,王燕歌!”
“母亲,你怎么了?”无言起身,过去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说道,“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夫人这是怎么了?”小七突然出现,看到这幅场景,讶异问道。
无言皱眉看她——不是说让她在山下等的吗?
小七似乎明白无言在想什么,笑嘻嘻的说道:“我不是不放心吗?要是夫人生气了我还能帮你求求情不是?”小七说着蹲下来看王燕歌,皱眉道,“夫人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无言点头。王燕歌的确有时候会把他误认为李钊,但一般很快就能回过神,从没像今天这般失常。
王燕歌已经渐渐安静下来,靠在无言怀里,咧着嘴笑着看他。
小七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儿,抬头看无言,道:“夫人不会是自己一个人下的魂控吧?”
无言呆愣。
魂控,是母子蛊。下蛊之人吃下母虫,就能操纵吃下子虫的人。母虫只有一只,子虫却可以有很多个。吃下母虫的人对吃下子虫的人下达命令之后,只要身体内的母虫活着,就能迫使吃下子虫的人完成命令。只是,控制的人越多,对精神的损耗越大。当母虫控制的人数超过极限之时,吃下母虫的人多半会精神失控,最终导致疯癫。
小七的意思是,燕国那五十万将士体内的子虫是由同一条母虫控制的,而那条母虫,此时就在王燕歌体内。
五十万,从来没有人能同时控制这么多子虫,王燕歌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要救那五十万将士很简单,只需要取出王燕歌体内的母虫既可。一旦母虫从人体出来,子虫也会自行爬出人体。但取出的母虫必须是活的,否则,母死子亡,子虫死在体内,那五十万将士即使不死,也会变成痴呆。
活着取出母虫。要么会灵音,要么就是医术高超的神医。无言和小七显然都不可能做到,但是,还有另一种方法——杀了王燕歌。一旦寄主死亡,蛊虫自会脱离。
无言苦笑,喃喃的说道:“母亲,你这是想要我在你和天下人之间做选择吗?”
这一句“母亲”,没能再唤醒活在自己梦境中的王燕歌。
在她还是慕容燕的时候,她的父亲和哥哥,在她和天下之间,轻易的就选择了天下,放弃了她。
在她成为王燕歌之后,她的丈夫,在她和他的兄弟之间,在她和他的子民之间,选择了相信他的兄弟,选择了守护他的子民,他也放弃了她。
而如今,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儿子,可是,他背弃了约定,他不愿意回到她身边,他厌恶她丑恶的内心。他选择了他的正义,放弃了她。
她早该知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无所有。她太天真,不该抱着期待,不该太过奢求。
可是啊,即使是梦境也好,她真的很想有一个人,就算与全天下为敌,也要紧紧握住她的手,赶都赶不走。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的话,他便是她一整个世界。
无言扶着王燕歌起身,穿过那重重纱幔,向着门外走去。
“无言,”小七跟上,“你准备去哪儿?”
“雁门关。”无言淡淡的说道,“红尘楼主手下不是有一个神医吗?”
小七笑了,“你说花护法?据我所知,花护法最擅解毒,却并不擅长解蛊毒。”
“总要试试看。若是连我都放弃了,还有谁会站在她身边?”无言伸手理了理王燕歌鬓角的头发,“可惜,我终究没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无言。”小七的神色突然严肃,上前一步将无言和王燕歌护在身后。
四周,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黑衣人,二十来人,看装扮都是问君阁的杀手。
“你们想做什么?”小七冷声道。
其中一人摘下面罩,走到前方,无视小七,看向无言,道:“应该是我们问阁主,你到底想做什么?”
无言看了看着一群人。这几人都是前朝暗夜留下来的人,也是问君阁中实力最强的杀手,他们跟随他,是因为对大韵皇室的忠诚,也是因为对赵琰的仇恨。
王燕歌见了这一群人有些害怕,像个孩子般往无言怀里钻。无言抱着她,一边轻拍她的背安慰她,一边对那群人说道:“我要带我的母亲去看大夫。”
那人没料到无言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一时有些怔愣。
“锵!”
小七笑了,拔剑,冷冷的扫了众人一眼,说:“怎么,儿子带母亲去看大夫很奇怪吗?我说你们几个也老大不小了,要点儿脸行不?要报仇,没人拦着,去皇宫里找赵琰去!找燕人去打雁门关的将士,你们对得起谁?就算最后雁门关真的失守了,大昭朝真的灭了,你们有脸去见李钊说你们为他报仇了吗?”
小七的一顿话说的那人面红耳赤,恼怒得握剑的手都在发抖,却无法发作。
“小七,我们走。”无言扶着王燕歌,径自往山下而去。
小七看着那一双白色的身影相互依偎的姿态,微微的笑着,眼睛不由湿润——
无言,其实,夫人已经告诉你答案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