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来得早,但夜里还是有些凉气。不过,今夜金陵府的狱卒一点都不觉得冷——他们很兴奋。不止是狱卒,整个府衙的衙役也都很兴奋——他们现在都聚集在大牢周边。原因呢?自然是因为红尘楼的风花雪月四大护法。习武之人总是崇拜强者的,今日早间他们见识了花零出手时的场面之后,就对红尘楼敬佩不已。可惜刚刚没能看到红尘楼主跟四大护法的那一战,现在红尘楼的四大护法聚齐了,若是能想法子让他们指点一二,那可就赚到了。
所以,当欧名阳站到他们身后的时候,沉浸在兴奋中商量着该怎么进去怎么跟人说的一群人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咱们大人好像跟花护法认识,要不请大人来帮忙?”一个看着年纪轻轻的衙役说道。
“小堂,你是不想活了?这事能让大人知道么?”旁边一个年龄大些的衙役敲他的头。
“就是,而且我看大人跟花护法之间可不简单,哎——难了——”另一个附和。
“怎么不简单?”那个叫小堂的好奇的问道。
“小孩子别问。”
小堂不服气的嘟嘴。
“咳咳——”
一声熟悉的咳嗽传来,一群人愣了一下之后,摸头的摸头,望天的望天——
“今夜的月色真不错啊。”
“是啊是啊,小堂,哥哥带你去喝酒。”
……
一群人一哄而散。
欧名阳看着瞬间没影儿的众人,不由好气又好笑,道:“留两个人值守!”
两个当天值守的狱卒从阴影里冒出来,讪笑着提着一盏灯笼送过来。
欧名阳挥挥手,让两人在外面守着,独自一人进去了。
大牢里燃着火把,却还是有些昏暗,看路却是不成问题的。欧名阳来到风花雪月四人关押的牢门口,见四人并排着坐在墙边,歪着脑袋似是睡着了一般。
欧名阳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四双眼睛在昏暗的牢房里闪着精光,似是夜袭的猫头鹰一般,看得欧名阳心里有些打鼓。
欧名阳拿出一个白玉瓶子,递到花零面前,道:“这是红尘楼主送来的。”
花零没有接玉瓶,抬眼看他。欧名阳回避着她的目光,说道:“听说你体内的毒找到解药了,恭喜。”
雪残看了看两人,伸手替花零接了玉瓶,倒出一粒来喂进花零嘴里。花零倒是很配合的吃下了,闭上眼睛开始运功,催动药力。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花零睁开眼睛,看了欧名阳一眼,说道:“欧大人还有事?”
欧名阳苦笑,“我来说一个故事。”说着看向雪残道,“我记得你,你是名阳的妹妹,欧名雪,七年前来找过我,对不对?”
雪残点头。
然后,“欧名阳”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悲伤却温暖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十二年前,那年,名剑山庄的欧名阳前往金陵参加科考,在路上遇到了同是蜀中人的水无心。
欧名阳跟水无心,这两人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人。欧名阳本是学武之人,性子却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待人彬彬有礼,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让人见了就觉得舒服。而水无心呢,是个完完全全的读书人,性子却是极为不羁,很有些蜀中豪侠的气质,好管闲事,也爱惹麻烦。
可是,就是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类的人,相遇之后却相谈甚欢,引为知交,结为兄弟。
欧名阳与水无心相识之后,一路上基本上就是水无心多管闲事惹是生非,然后欧名阳帮他出头,实在不行两人就一起跑路。
欧名阳每每叮嘱水无心,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下次再惹事,我可就不管你了。”
可是,下次,下下次,他还是挡在水无心身前。
虽然多了不少麻烦,但是也添了几分乐趣。
可是,就在快到达金陵城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天天色很晚了,两人因为贪着赶路,想早点到金陵,却终归没能在天黑前赶到金陵城。眼看天就要下雨,两人只好先找个地儿休息一晚,寻了良久,附近没有人家,只一座破庙,进去后却发现庙里有人。
庙里是一群乞儿,大概八九人的样子,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才六七岁,衣衫褴褛的,见了两人却是满脸的凶神恶煞,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武器赶他们出去。
欧名阳退出了门外,对那群孩子笑了笑,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路过的,天晚了,想在这里住一晚。”
最大的那个孩子走过来,伸手道:“这是我们的地盘,要住,拿银子来。”
欧名阳拉住张口就要骂人的水无心,拿出一锭银子给他。
那孩子接了银子,却盯着欧名阳的包袱看。
水无心忍不住了,道:“小子,见好就收懂不懂?别得寸进尺。”
那孩子凶他,道:“不过是个书生,谁怕你?”
另一个孩子指着欧名阳的包袱道:“大哥,他包袱里还有好多银子,要不我们抢过来?”
一群孩子贪婪的目光像极了草原上盯着羊群的狼。
欧名阳想拉着水无心走,水无心却是气不过了,抡起没几两肉的胳膊就要教训这群“没断奶的小畜生”。
欧名阳无奈,在那孩子头头的棍子挥下来的时候,一把将水无心拉到身后,一手抓住棍子。
那孩子使劲,却怎么也无法将那棍子抽出来,恼怒之下嚷嚷着让其他孩子一起上。
水无心在后面气得跳脚:“名阳,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小小年纪就这么无法无天……”
水无心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瞪大了眼睛看欧名阳——
那群孩子刚跑近身,手中的棍子还没抬起来呢,欧名阳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喷得身前那个最大最凶的孩子满脸的鲜血……
欧名阳捂着嘴,抱歉的对那孩子笑了笑,鲜血却不停的从指缝间流出来。
那群孩子吓傻了。最小的那个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其他几人反应过来,嚷嚷着“杀人啦”“杀人啦”,一哄而散。
只留下那个最大的孩子呆愣在原地,眼睛都是血色的。
“名阳!”水无心冲过去抱住站都站不稳的欧名阳,“名阳,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我好像快要死了。”欧名阳笑了笑,嘴里的血似是泉水般不停的往外涌。
“别说话。”水无心捂住他的嘴,红着眼睛扶他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欧名阳浑身无力,水无心搬不动他,抬头对还愣着原地的乞儿吼道:“还不过来帮忙?!”
那乞儿居然就那么过来,跟水无心一起,背着欧名阳往金陵城的方向走。
“无心,别白费力了。”欧名阳终于不吐血了,声音却是十分的虚弱,“放我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等你好起来再说。”水无心眼睛湿润了,觉得今夜的道路似乎格外的模糊。
“不行,我大概活不了那么久了。”欧名阳似乎是笑了一下。
水无心别过脸不去看他,欧名阳却径自说了起来,“无心,我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我跟你说过,我本来不想念书的,更不想来金陵,是父母之命。原本我不知道,可是,后来我才慢慢知道,我不能呆在蜀中,否则会死。爹娘不愿让我知道背后的原因,只说为官出仕心怀天下才是男儿该有的抱负。无心,你我是兄弟,你没有爹娘,我的爹娘就是你的爹娘。做哥哥的求你一件事,以后,每年帮我寄封平安信回家,好不好?”
“不好。”水无心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凭什么帮你寄?要寄你自己寄去。你要是死了,我第一个跑去名剑山庄报丧去。”
欧名阳却是笑了,“不会的。我知道,你一定会寄的。”
“谁说的?”水无心的脸上挂着两行泪,反射着月光晶莹的光辉,“我又不是你,老好人一个,谁都能欺负……”
水无心一边流泪一边不停的说,却再没人接他的话。
欧名阳最终也没能到达金陵城,水无心把他葬在了金陵城郊外的一处高山上,从那里能看到整个金陵城。
水无心到了金陵,参加了科考,中了状元,封了官,最后坐到金陵府尹的位置。只是,他换了姓名——
他叫欧名阳。
他没有给名剑山庄寄平安信,他寄的是金陵特产。他不敢寄信,他担心他的家人会认出他的笔迹。
他从来不去欧名阳的墓前祭拜。那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是水无心——他有时候会觉得,若是死的人真的是他水无心,该多好。
他收留了当年那个破庙里的乞儿,教他们识字,让他们习武。因为他知道,若是真的欧名阳,一定会笑着说——“不过是群不懂事的孩子,何必跟他们计较。”
他不跟他们计较,但是,他要他们跟他认错。那群孩子现在都长大了,在他府上当衙役,一个赛一个正义凛然。
一切都很好。
无论是死去的那个欧名阳,还是活着的这个欧名阳,大概都会这么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