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航脏堆满货箱的胡同巷子,白日里头,它滋生着潮湿阴暗,终把他逼入绝境,这个满头湿发,两眼空洞的男子,死瞅着一米前那四角无缝之石墙,恨不得一拳可以将其永久打碎,奈何疲累湿漉的身体如同地上蚯蚓般举重无力。
泥石摩擦鞋声从身后传来,只一步就足以震动湿发男子全身神经。即便征战沙场多年,这是头一回让他身体发颤,眉心抽搐得令他压着慢慢转头过去。一把锯齿铁扇,倏尔咻响一阵声,割断了湿发男子所有手筋脚筋,那几哀痛之声淹没在重重堆积麻绳柜箱里,发麻的身躯开始逐渐模糊摇摆。
“一般征战之人,大多杀出一条血路,而你却是自作死路。休要再浪费大家时间,那《五津卷》你究竟藏在那里?若你肯说了,我保证帮你捏造出一个英雄式落幕,让你死得其所。”铁折扇男子抽打着湿发男子脸颊,显然他失去耐性了。
“呸!一群雕霁云阁的走狗,我活着一天,你们就永远别想知道《五津卷》的下落,即便我死了,也决不会让你们这帮孬种拿到手!”湿发男子强忍大笑,忽地吐出一大片血块,浆丝涎垂至下颌。
“将死之人,居然还敢我谈条件!真是一群假惺惺的武官!”铁扇男子收起扇边锯齿,转身与后面两位随卫离开。“统领,难道不灭口?”其中一蒙面随卫低声问道。“你没看出来吗?他早就已经死了,就凭那点征战精神,还能抵挡得住我施展的符术?”铁折扇男子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身穿盔甲的湿发男子,最后倒靠在湿漉霉地的样景。
眼看着自己瞳孔内逐渐泛白的视象,湿发男子没有过多挣扎,相比别苑温床软枕,这片鼠疫虫滓之地,或许确是他埋葬《五津卷》最好的场所。“那《五津卷》,我把它收藏在了……”
距这条死胡同巷子北七十里地外,一片苍绿无际的平原上,此刻正疾驰过一辆红木镶金的马车,四方顶盖上垂下的杏色流苏,不时甩起。除了牵头驾马车的老翁,马车四周有四个护卫,均是个高大个子,腰杆直立。驾马留神,肃清余光,腰佩铁制长剑,与他们那双皮革胶绡鞋靴,相当神威。马车队伍,赶到一处数月前无端荒置的偏僻废园。这儿原先已是达官贵人买下,打算修葺建成别苑之地,然而不知为何此后却无端遭弃,逐渐鲜有人过问。
搀按在侍卫手臂下车的是一位身披润玉铠甲的将军,虽然中年偶有白鬓,但是仍威风利索,如同昔日驰骋在风沙战场上一样,凛凛大气。房顶上满目疯长的杂草掩盖住那片废园半边脸庞,半依垂落紫色藤蔓却是最近才先种植的,那垂涎欲滴般脂琼深紫让人过目难忘。
将军手持盔帽,缓步走进废园里的主厅。推开蛛丝布门,一屋紫藤芸香芳气,花梨木桌上摆放着两瓷杯香茶。“枯荷夫人,没想到也有如此礼数周到的一天?”将军放声道。
“将军不也一样,往日都是大排场,今个儿却只牵来几条狗。”一缕浓蘋兰芝香气扑来,刺入口鼻,枯荷夫人手持莲绣羽扇,一身貂绒紫鸳锦袄,轻声走出串珠房帘,慢靠在藤椅上,用那把集数千花瓣之瑟薰羽扇,挥柔在她箔娟纱裙上。“将军不为叙旧朋友,硬生生谈起公事,还是真让我心凉。”枯荷夫人纤长如细刀指甲,一边划过羽扇,烟一般深结目光扫过对方。
“夫人既知本将军为正事而来,那就不必拐弯抹角,还请夫人识相交出《五津卷》,不要让本将军为难!”铠甲将军言辞厉色道。
“这数月来,江湖中人可太看得起枯荷,有多少人问我要过这份东西。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才选得这座废园藏身,不过现在看来此处也不宜久留。《五津卷》,如此璀璨夺目明珠,这原本就是将军所属之物,当初将军答应给到枯荷保管,怎么现在又想强夺回来?”枯荷夫人嘲笑道,又端起桌上瓷杯茶小口斟酌。
将军背手踱步,半晌后甩袖冷道:“当初归当初,现在本将军有所需,难道夫人还要跟我谈条件吗?别忘了,本将军可是对你有恩之人。这《五津卷》今天我非取不可!”
枯荷夫人媚笑道:“将军不必心急,枯荷自不是什么忘本之人,我还想依靠将军带我出身呢。只是枯荷行走江湖,自是有自己的规矩,书籍当初是归我了,要还总得让我有点油水,总不能白白拱手想让吧。这一个月后便是晋都龙舟大酺,届时在各路英雄好汉面前,枯荷我自当会奉上《五津卷》,谁能拿走了就是谁的本事。可若将军今日非得动武不可,那也别怪枯荷不念情分。”
将军听后怒不可言,愤身离去,走到门前时却提首道:“难得来一趟,却没喝上夫人特制烹茶。这种潇湘紫藤浊气,配上西域乌巴红茶,可致人瘴毒损肤,作法新鲜,可惜滋味不足以吸引我喝下。”撂下一番话,将军马车绝迹而去。
枯荷夫人笑看着沿路留下扬尘和轧痕,自语道:“一流的易容术,竟然连整队人马都换过来,差点被骗。可惜呀,金将军可是从来不戴那顶我送他的那顶银盔,今日终见着了,可惜却非他本人。”枯荷夫人回到刚温热的藤椅上,端起那杯还在冒烟的烹茶,撒满一地,瞬时浮起了许多绿色泡沫。
半月后,渚江晋都司马府邸——
涨绿庭园里眉雀格磔,簌簌落花。丁管家此刻却无心赏听这自然曲调,端着上好黄山毛峰,径直往偏厅书房走去,挺立信步的容态,即便年岁至天命,他依旧是这座宏大王府内各仆人的目内典范。
放好茶盅,丁管家从怀里取出一封书函道:“王爷,这是今早滇西加急送来的密函,说是金将军日前因急病去世,府中上下遵循将军生前节俭之举,不设丧办,只告讣闻。”
丁管家说完后便恭敬站于一旁开始砚墨,雅致书房里,司马戎正举笔蘸墨,涂写书字,这些外人看似所擅之事,他平日里却甚是少作。“好歹生前也是位骁勇杀敌的威风将军,却是被乞丐发现死在旧城破巷里,这点骗词瞒得住平民百姓,怎能躲得过皇室宗亲?”岳王一直揣摸着手中的西疆冰种貔貅,遂又继续提笔写字。
“稽查兵队说是有找到凶手藏身之处,但消息来源并不可靠。”
“兵务队永远都只能被牵着走路,靠他们是不会查出个所以然来的。罢也,老丁你即日领帛金派人送到金将军府上,毕竟他也是五城主之一。”丁管家在王府做事有大半辈子,虽然这帛金数目岳王说得分毫不明,不过他心里有底,也就不用再多问。
岳王对他也甚为器重,除因懂察言观色,最重要是丁管家无妻无儿无高堂,没有包袱。年至弱冠便入王府做事,凭这忠诚份上,自是收至心腹,所细谈之事恐怕比他两个儿子还要多。
丁管家向来爱看岳王爷写字,有时入神专注,一看就是半天。岳王近些年来甚少提笔,丁管家虽不是内行,偶尔两三句点评,也是出自肺腑中肯,岳王不在别人面前题字,对老丁却是例外。
盖上落款红印,岳王把适才所写的楷字宣纸递予丁管家问道:“与宰森相比如何?”丁管家躬身答道:“二公子擅丹青临摹,而这字法还是王爷写得有气势。”岳王听后微微首肯。
约过半时辰,丁管家见岳王起身,随即拿起椅后一件金徽披风挂在手臂上问道:“王爷这是要出门?”岳王答道:“只去廊道里走走。”
七月梨树花,嫩白得优雅,像是故人在耳语,熟悉又期待,仰视碧空云,它既像层层绽放之芳菲,又如枫枫卷飘之旗帜。
岳王道:“半月后便是三年一次的五城大酺之日,各项安排可已安排妥当?”
丁管家道:“回王爷,已是准备周置,巡防团队将调遣二千士兵于下月开始驻守晋都。尚宴宗室贵族,功勋将领,届时护守侍卫都是高手,另外也按照王爷吩咐,对些许能人异者予以特许入城。”
岳王道:“你办事我向来放心,这次大酺包括我晋都在内,滇西、怀梁、朝释、棠城其余四都城皆是上报参与人数最多的一次,今年再次选址晋都,司马王府位居首列,自是容不得半点不体面。”
丁管家连连应是,又道:“王爷,另外还有一事,您前日叫我调查的那个枯荷夫人,已经略有眉目。她曾拜师西域制毒术师,平日擅长用香薰制毒,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而且金将军之死,还有《五津卷》,都与她有莫大关系,是否需要派人在大酺前先下手为强?”
“不必!倘若《五津卷》在她手上,想来最近找她麻烦的人肯定不少,这次龙舟大酺有多半人也是为《五津卷》而来,届时等齐聚一堂,行军不怕人少,最重要是步好大局,等君入瓮。”
这几年来丁管家已经很少再去辨觉王爷处事,此次无论明排暗度,都让他像是回到了从前跟随王爷左右时,带兵出行,封杀官僚之凌厉作风。今日种种,虽如春风花湖荡漾的回纹,但那是蕴藏着翻腾碧浪的表象。这一次,也许比多年前一击歼灭敌军,一举铲除内党还要抓紧,然而这种紧张感觉,老丁却是无比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