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开始了。
外面的风很小,空气很凉,阳光好像也是冷冷的。院子里的桂花树仍在坚守着它的绿色,但在北方它终究是寂寞的,连唐雨棠都忘了它今年秋天散发过的香气了,不过,应该每年都是一样的吧。坐在门廊外侧的木制横沿上,唐雨棠怅然若失地看着远处的天空,她在想,如果今天与昨天无关会有多好。
昨天,婚礼被乱七八糟地搞砸了,原因直到下午才明晓。柯城并没有亲身到唐家汇报情况,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给唐雨棠打的电话,告诉她,她父亲唐钰德几年来偷逃税款的行为被人捅到了省里,经查,证据确凿,而且款项巨大,所以公司已经被查封,唐钰德本人也被带去调查了,另外柯城在电话里还说到,唐钰德让他转告禹梦烟和唐雨棠不用太担心,也不用操心,他已经把事情都交给杨才处理了,让她们就在家里等消息,不要添乱。至于柯城的父母,他们犯了什么事是唐雨棠等人在宴会厅里就已亲耳听闻的,但后来具体情况怎样柯城在电话里却一点都没提及,唐雨棠也未敢询问。这样,没有比那更糟糕的一天似乎就在柯城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提前结束了,因为生活已在那一刻被刷新,历史也由那一刻从头开始。
而在实际仍与昨日不得不藕断丝连的今天,唐雨棠也不由得烦心地坐在屋檐下思索起了最没有意义的人生。其实人生本身倒都是有意义的,无意义的不过是思索它。如果不想与现实与生存过分脱节,不想有一口大喜大悲的味蕾,那么她的思索就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思索人生的动作越是缓慢越是频繁,她看起来就越像是个傻帽。为什么人生经常被比喻成一条路?虽然俗气,但“路”这个字却会让人联想太多,就比如太多太多的可能性,所以它总是抽象、迷惑、意想不到,也就所以,路像人生。而既然人生在延续,人生会无常,她又何必去思索为什么这条路要陡然出现一个急转弯,或是一个十字路口呢?只可惜,不必想的她会去想,想不开的她也要想,她愿意,并且还乐在其中。坐在屋檐下的唐雨棠突然微微扬起了嘴角,笑容有十一分的坦然,为她曾经走过来的所有,为她还将百转千回的以后。
过了阵,小p跳上了横沿,蹲坐在了唐雨棠身旁。唐雨棠随之放下了所有思绪抚摸着小p的头,于是小p直舒服地眨弄着那双杏仁眼,心里全将此当作了主人的奖赏,奖赏它昨晚发现主人的朋友又翻墙而入时,它表现得是那么乖巧,那么礼貌。可这时却有人按响了院门铃,唐雨棠抚摸着小p的手随即停了下来,小p便不无失望地看了主人一眼。
听到门铃声后的唐雨棠虽然莫名这么早会是谁来,但也没作过多的迟疑,铃声未止她就起身走下了门廊,并沿着卵石小径直接向院门前走去,准备当面迎接那个未知来客。
在这里工作快两年了,虽说也不是从来上班没早到过,但像今天这样辛勤过头的倒还真是头一回,然而讽刺的是,其实简蒿明就在昨天已经把自己干炒鱿鱼了。
昨个下午,在搞明白婚礼上的闹剧是怎么一回事,并尽职尽责地安慰了那对母女俩一番之后,闲杂人等就被禹梦烟都请出了唐家,刘萱也没例外。而从唐家出来后,长辈刘萱就最先坐车离开了,徒留另三个尴尬的年轻人望着她车尾冒烟的排气管,忐忑不安地站在了一起。
“简子,跟我们一块儿走吧。”孟磊用拇指瞟了下他停在院门旁的车。
简蒿明抿了抿嘴唇,看了两眼并没看着他的张瑶,然后鼓足了勇气地对孟磊说道:“孟磊,我有话想跟张瑶单独谈谈……”
张瑶略感意外地看向了简蒿明,却没明确地表示出什么态度。
反倒孟磊很是措手不及似的。“要是工作上的事就车上谈嘛,我保证不会插嘴的。”
简蒿明为难地低下了头,他没想到孟磊已经这么在乎张瑶了。
时间还在尴尬地走着。
“那……让我把你们送到哪家咖啡店吧,坐那里面谈比较暖和,张瑶今天……”
“你先走吧,孟磊。”张瑶转头打断了孟磊的话
“穿的比较少。”孟磊蔫声地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了下去。“那我先走了。”孟磊一边语重心长地说着,一边拍了拍简蒿明的肩膀,道别后就驾车飞速离开了。
孟磊的车一拐出宅区门口,张瑶便迈开了脚步,可走出了许多也不见简蒿明跟上来,她就又停下脚步颇感奇怪地转身看了过去,结果发现简蒿明竟还在原地,正不知所以地盯着她看呢,但由于自己视力不太好,加上简蒿明还戴着副眼镜,所以张瑶也没看清简蒿明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她。在张瑶回身后不久,简蒿明就避开了她的视线,同时快步朝她走了过去,并边走边脱下了上身的黑色西服,到张瑶跟前时递给了张瑶。张瑶今天确实如孟磊说的,穿的比较单薄,刚才要离开唐家时唐雨棠让她换一件她的厚衣服穿,她却偏只挑了件红色披肩,现在可好,天冻得她的小裙都跟着她开始瑟瑟发抖了,她才终于知道什么叫冷了,但问题是,谁叫他莫名其妙地有车不坐,非要找她单独谈什么话的?都怪他,脱了衣服也怪他,冻死他都是他活该的,怎样,他还敢不服吗?她可是连一句怨言都没说。想到此,张瑶就一把拽过了简蒿明递来的西服,觉得特别心安理得地披上了它,然后转身又接着之前的步伐走了下去,简蒿明这次稳稳地跟在了她身旁。
夕阳已西斜而下,在坡度平缓的下山路上,两个人沿着东面的路边勉强地走在阴冷的楼影之外。视野里山腰的树木枯黄色一片、暗绿色一片,再不如盛夏引起人观赏的兴致了,于是两个人只管低着头仔细着对方的脚步,虽然都不知它们究竟要走往何处。
“你到底是要跟我说话,还是要跟我散步啊?”张瑶还是没有沉住气,因为猜不透别人在想什么是件会叫她抓心挠肝的事。
但简蒿明像没听见张瑶的话似的,还在继续着沉默地前行,可这样接着没走几步他就突然停了下来。
张瑶却没来得及刹住脚,又多走了两步后才停下,转过身没好气地看向了简蒿明。
“我这个当师父的,好像从来没怎么关心过徒弟你的私生活吧。”
张瑶越来越觉得今天的简蒿明很奇怪。“可不是,就一直捣乱来着。”
简蒿明认真地笑了下,双手插进了裤兜里。
靠,今天太阳从东边落下的吗?他在甩什么帅?
“你爱他吗?麻烦你诚实地回答我。”
张瑶看了看面前的简蒿明,然后也随其变得一脸严肃了起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关心?”
“是,因为我想确保,你不是因为想结婚又找不到适合的人,就随便挑了个凑合的准备过一辈子。”
“谁跟你说我想结婚了?”
“今天婚礼上你看那俩人的眼神跟我说的。”
“放屁!我的眼神为什么要跟你说我想结婚了?!”
简蒿明被张瑶这么一吼才强烈感觉自己好像是有些说错话了。“不是,我的意思……”
“我管你什么意思你个木头脑袋!像你说的,我要是真想结婚想到发疯了连眼睛都会说话了,那我生日那天我还拒绝孟磊干什么?我又疯又傻啦我?”
“对,我怕的就是你又疯又傻了!”简蒿明也跟着来劲了。
张瑶不太清楚在唐雨棠的婚礼上她是露出了怎样的眼神,竟让这个木头脑袋都看出她的心思来了,真就有那么明显、那么不矜持吗?这刻,盯着简蒿明的眼睛张瑶心里纷乱的很,当前的感觉有点像简蒿明破坏她跟孟磊第一次约会时有过的那个感觉。“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张瑶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又突然心平气和了下来,更不理解自己明明说的是疑问句怎么就听着像反问句一样了。
“我……我想说的就是你爱不爱他啊。”转眼间简蒿明又成了个软柿子。
“那么师父您认为呢?”
“我认为……”简蒿明支支吾吾着,又伸出右手示意张瑶再退后几步,因为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马上就要被黑影吞噬掉了,于是张瑶领情地退了三步,简蒿明也跟着走了三步,就趁这三步的时间简蒿明把他原想的答案全部修改了。“其实你应该是爱他的,不对,你当然是爱他的,你也跟我说过的,他是你好不容易碰到的一个跟你两情相悦的男人嘛,而且……而且你不还跟他单独旅行过吗?不爱他的话怎么会愿意跟他做那种事?”
“做哪种事?”
“就是……”
“好了。”张瑶松开裹着西服的右手轻轻挥摆了一下,示意简蒿明闭上嘴不必再说下去了。“你说的就是我想说的,既然你都说完了我可以走了吧,我还急着去找孟磊呢,我现在特想见他。”
“是吗?抱歉,又妨碍你们约会了。”
“没什么,其实要不是师父你,这会儿我也不可能会这么想他,那我先走了,你别跟着我。”说完,张瑶就雷电风霆地转身要离开。
“等一下。”简蒿明的双手在裤兜里隐隐地攥成了两个结实的拳头。
“又怎么了?”张瑶转回身。
“我还有件事要说。”
“那请你快点讲,抓紧时间。”
简蒿明向前迈了两步,靠近了张瑶一些,然后正睛地看着张瑶说道:“我不想在你那干了,我想辞职。”
“为什么?”张瑶淡淡地问道。
看得出她的不解,也看得出她的失望。“没有为什么,就是……就是腻了。”
“对我腻了?”
简蒿明皱着眉,犹豫着事已至此应该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会更合适些,然而很快的他就知道他用不着再犹豫了,因为张瑶这时对他露出的那个不同以往的轻蔑的笑,已经代他给了她答案。“你误会了,是我不想留在那耽误你公司的发展……”
“你怎么耽误公司的发展了?有人顾你当SPY了?”
“我听说你有意把我调到财务部,我怎么可能会胜任那个部门的经理?我什么都不懂。”
“谁说让你到那就当经理了?而且你要是不愿意干那活你可以跟我说啊,你说你就愿意天天跟着车跑,我还能拿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帮我看钱哪?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因为你根本就是在狡辩!”
简蒿明的心扑通地跳了一下,他是在期许什么吧。
“你知道刚才我问你是不是腻歪我了的时候,你那眼神是什么德行的吗?”
希望落空后的简蒿明一副无辜的样子。
“你不用不好意思,其实只要你想走,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绝不会拦你的,而且从来都是,但你记住,这一次,从你滚出去的那刻起你就再不是我师父了,我不会再求你回来,我张瑶没你这样的朋友!你最好别再让我见到你!”张瑶这次也是真的走了,迈着她铿锵有力的步伐,再没有人叫住她。
这两人,一定不会知道他们刚刚的对话如果好笑的话是有多好笑,或是如果暧昧的话有多暧昧,因为,这次争吵也不例外地像曾经青葱岁月里两人经常发生的那些争吵一样,在其间他们都是一样幼稚得如此认真,也一样自以为是得如此单纯,但,也有所不同的是,他们此刻一边流淌、一边风干的不再是意义那么简单的泪水了。然而惜之,这场剧幕始终是要以悲壮结束的。在一抹冷美的夕阳下,越走越远的张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脱下了简蒿明的外套,然后毫不手软地将它高高地抛向了自己的身后,就在这时,简蒿明也被那另一大片黑色完整地吞噬掉了。
第二天,即是今天清晨,简蒿明很早就睁开了睡眼。但说他“睁开了睡眼”,实际上根本一晚上就没见他合过几回眼,而之所以要起“很早”,是因为他想在正常上班时间前赶去公司一趟,他需要清理办公桌,整理待续工作,还得送上辞呈,也许还有等等等等,总之这所有都必须赶在张瑶到来前完成,因为她说了,他最好别再让她看见他了,这正巧也是他想做的。
一阵车笛声吵醒了值班室的两名保安,趴在床上的翻了个身没有理会外面的动静,坐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的那个却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接着他拉开面前的窗户,探出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车里的人,然后立刻咧着嘴满口笑容地走出了值班室。
“简哥,怪不得你昨天没来,原来是提车去了。”保安亮着嗓门边说边用遥控器为车里的简蒿明打开了电子门。“今儿天还没亮呢你就显摆来啦?”保安对着打开了车窗的简蒿明又没大没小地玩笑道。
“临时来督查你们的工作懂吗?下次再发现你睡那么死的话……”
“我错了简哥,敬礼!”保安笑眯眯地给领导打了个非常标准的军礼。
简蒿明疲惫地笑了笑,之后就开车进了公司院内。
车也买了几日了,就是为这一天准备的,说来,他买车的钱用的并非都是他这几年的辛苦钱,一半以上都还是拜李落所赐的。那晚他跟李落坐在公司货车上喝酒聊天,东拉西扯地说到了股票投机上,没想李落后来还谈得头头是道,最后给他推荐了一支刚上市不久颇有风险的短期股,第二天简蒿明就当回事也没当回事的,反正是买了那支股,但只投了不多钱,之后他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前些日子突然想起这么一回事时,他才经心地查看了下,结果呢?结果他就悔之已晚了,痛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多投点,要不然的话买车还用得着动存款吗?!不过,这事给他心灵最大的冲击倒还不算赚钱的说,而是李落再一次叫他刮目相看的能力。可是,但可是,那小子深藏不露的一面也未免太多了吧,现在看来都有些多的诡异。蹲在桌下正整理着意义不大的人事资料的简蒿明,这时戛然停下了手上烦乱的工作。
刚被晨曦照得蒙亮的办公室在一个秒钟内回到了简蒿明出现前的安静,而在不过十个这样的秒钟后,唯一亮着台灯的光圈处,简蒿明唰地从桌下站起了身,才整理好的文件霎时散落掉了一地,只剩有一张白纸被他紧紧端在双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