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落扮演“便衣警官”时,给他打来电话的还有一个张丽敏,而回拨之后李落便应她的要求,开车上了高速。李落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将近半个钟头后,终于看见了路肩上停着的张丽敏的车,随即减速缓缓停在了张丽敏座驾前方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紧接着李落就下了车,裹紧上衣顶着疾风向张丽敏那边走了过去。这段公路架在流经城市的长河上方,李落边走边望着桥下那一片波光粼粼,直至快到张丽敏车辆跟前时他才转过头向车内看去,发现里面只有张丽敏一人,她冲他摆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到她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一进到车里,李落就干脆地从裹紧的衣怀中拿出了那一叠刚得到的龚丹霞的账户资料,并直接递给了张丽敏。“我看过了,是四个账户近两年的存款和转账明细。”
“四个账户?”张丽敏轻声疑问道。
“您是嫌多还是嫌少?”
张丽敏没有理会李落,只是紧皱眉眼专心地查看着手中得之不易的重要证据,而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的缘故她捧着证据的双手竟在明显地颤抖着。
“好像是不止有四个的,但这些我想应该就足够了。”李落胳膊肘靠在窗沿上,头倚在手上。
“银行的人没怀疑你?”
听得出张丽敏对李落如此轻易就得到那份资料感到了很不可思议,李落却只是笑了笑。
边问话边还在查看资料的张丽敏见李落良久不语,瞥了他一眼,结果看到了他嘴角还未褪去的笑颜,张丽敏虽然没有完全看懂这个年轻人此时的笑容,但在它蕴藏的多层含义中她至少能确定里面必有一层是嘲弄的意味,于是张丽敏放下了手中的资料,转而不无愧疚地说道:“这话应该早跟你说的,其实只帮你弄到一张警官证我们也觉得很抱歉,但请你相信我,我们真的是尽力而为了,我也知道你这么找上去是在冒多大风险,我们也不希望你会被发现,但如果……我们就直接跟检察院的人联手……”
“没人怀疑我,”李落转头打断了张丽敏的话,“就算有,您也不需要抱歉,也没必要抱歉,所以不用解释什么。”
“那……很庆幸,没有就好。”
“天意吧,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但是协助我调查的那两个人很可能要遇到麻烦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事情一结束我就会去帮他们的,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的利益因为这件事遭到不公平的损害。”
李落一边透过淡兰色的车窗望着那条宽阔无际的河流,一边以不以为意的口吻说道:“那么您能保证得了每个人、每件事都得到公平的待遇吗?”
“尽我所能。”张丽敏毫不犹豫地答道。
李落依旧看着窗外,并无其他反应,后视镜中他的侧脸满是漠然的表情,稍后他才转过头来。“现在,该谈谈我的事了。”然而面前的张丽敏却不知有意无意地躲开了他的正视,这叫李落莫名地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可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见李落虽未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张丽敏便继而问道:“苏昊……也就是你让我调查的那个案子的嫌疑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路肩旁奔驰的车辆不断呼啸而过,车内却安静得只有风的声音。
张丽敏一直看着沉默的李落,此刻的李落双臂抱胸,眼神忧郁。“‘李落’,不是你的真名,对吧?”
“我跟他是什么关系,那是不是我的真名,这些您都没有必要知道,而且我也没有必要告诉您,不是吗?”
“好吧,我只能说,但愿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调查案子的目的应该是想翻案,对不对?”
这次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李落干脆地答道:“对。”
“那么关于这个案子你了解多少?”其实张丽敏完全是出于对这个年轻人的关心才会这么好奇的。
“我只知道真相。”
“真相是什么?”
李落环抱在右臂下的左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他是被唐钰德害死的。”就这样,他淡淡道出了十年来他曾一直妄想释怀却根本无法释怀的真相。
这回轮到张丽敏沉默不语了,她的视线也跟着离开了李落面无表情的脸上,因为他的隐忍只会让她愈加感到他的可怜。
不刺眼的斜阳照射进了车内,也许正是因为这道斜阳,两个人的眉头才会一下子紧锁了起来。
“你父亲苏昊的确是被冤枉了。”
李落硬生生地转头看向张丽敏,他此刻的心已痛得发痒了。
“但他应该不算是被唐钰德冤枉的,你父亲并不是被他害死的。”了解完案件的全部实情后——当然这只是她自认为的——张丽敏就智慧地预想到了今天也许就要成为李落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了。
“什么叫做‘应该不算是’?不算是被他冤枉的算是被谁冤枉的?就是他指证我父亲犯了强奸罪的!而你刚才不也说我父亲是清白的吗?”
“李落你当时还小,所以案子的很多细节你可能根本无从知晓,我想……肯定也是有种种原因的吧,才造成你到现在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不明白。”李落的声音突然变得软弱无力。
“你反过来想想,你父亲和那个女人都是在唐钰德手下干活的普通工人,唐钰德在当时已经是镇上小有名声的商人了,他有钱有家室的,能有什么理由去害你父亲?”
“我不管他有什么理由,总之是他指证我父亲的,而我父亲是清白的,所以他一定是作了伪证!”
“李落你能不能先冷静地听我讲讲这个案子?对这个案子的前后你真的有一些误会!”
李落努力压抑着内心膨胀的火气,他其实并不想听张丽敏帮他拆解什么所谓的“误会”,但他却也矛盾地没法不听下去。
张丽敏见李落好像还有些理智,便稍稍替他减少了些忧虑,叹了口气后就声情并茂地解释了下去。“唐钰德作为你父亲那个案件的唯一目击证人,他的证词确实是法院判决的重要根据,加上当时你父亲一直辩解说对方是情愿的,对方又一直矢口否认,所以这些情况就使得唐钰德成了引导整个案件去向的关键人物,最初,他也的确是指认你父亲是强迫那个女人跟他发生关系的。”
听到这,李落别过脸朝向窗外,他明晰的下颚因为忍不住地咬牙切齿而频频鼓动着。
“我想,这大概就是你知道的‘其一’了。我要说的你不知道的‘其二’,是指二审的时候唐钰德在法庭上又改变了自己的口供。”李落忽地回过头来,这一反应似乎没有逃过张丽敏的预料,所以她已经转过头避开了李落的眼神。“他说自己当晚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大脑有些兴奋得产生了错觉,受到那个女人一看到他之后就马上伪装起被欺负的样子的影响,他之前才会模糊地做出那个错误的判断,所以,最后唐钰德指认的是那个女人说了谎,证明的是你父亲的清白,但是我并不了解,为什么法院都决定重新审判这个案子了……你父亲还会选择自杀,不过至少我敢肯定一点,他当时不可能是因为觉得冤枉才那么做的,他……没留下什么类似遗言之类的话吗?”
该如何形容李落这一刻的感受呢?仿若体内已经被抽成了真空?抑或万丈悬崖掉在了心头?难道这就是十载怨恨被排解的瞬间吗?试问谁能来告诉他,到底是事实骗了事实,还是谎言骗了谎言?李落的头无力地靠向了椅背,他于千丝万缕中正在寻找一条出路。
“对不起,当我没问过这个问题。”张丽敏颇为同情地看着李落。尽管他们之间说破了不过一场相互交易的关系,但多善的张丽敏就是没法不对李落的遭遇产生恻隐之心,即便她根本不曾有什么相似的切身体会,但人生阅历丰富的她确实还是能够理解,怀着仇恨长大成人的李落在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的一刻却又被关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里,这会使他承受一番怎样难熬的滋味。再加之,她还是一个与李落年龄相仿的孩子的母亲,女人的天性便更促使她为李落的遭遇感到悲悯。“李落,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受,但是……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对于今天你对唐钰德所做的一切,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都没有必要对他感到抱歉或是后悔之类的,毕竟他在从商这方面确实是做了不该做的事,得到相应的惩罚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不由你来揭露的话他也迟早会落在我们手里,另外,”说到这,张丽敏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可能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就是你父亲在狱中自杀后,那个女人因感愧疚……承认了自己是诬陷你父亲的,但她已经遭到法律的惩罚了,所以可以不原谅她这种人,但也别再怪罪她了,李落。其实,恨跟爱一样,都是人之常情,但不该让它成为一种常态,你是时候化解了,李落,现在的你已经恨不得任何人了,我想……或许也包括你父亲,你懂吗?”
无论会不会懂,反正此刻李落是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了,他一直也没再说什么,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这时突然抬起手打算要开门走人。
张丽敏却又立即叫住了李落。“等等。”
李落停下了开门的动作。
张丽敏把手中一直捏拿着的龚丹霞的账户资料小心扔到了车后座,接着弓身打开了在李落身前的副驾驶储物匣,从中取出了一个档案袋。“这里面是你父亲那个案子的所有讯问笔录和庭审笔录。”
李落也没犹豫便接过了档案袋。
“很抱歉跟你做了这笔交易,但是……我们真的很感谢你。”张丽敏说完此话就见李落一语不发地下了车,事实上,她的话还没有讲完,但想来,安慰对于李落这种人根本是没有用处的吧,况且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可能就是她这种人的安慰了。看看李落渐离渐远的背影,又回头看看那一叠意义非凡的资料,再转过身时,张丽敏带着并非十分沉重的心情重新启动了车子。
在张丽敏的车从身后驶过,最终从视野中远去不见后,李落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向了那条正流入黄昏中的长河。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眯着干涩的双眼看着那个并不温暖的前方,看着看着,李落低下了头顶靠在面前的护栏网上,同时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从手里脱落在地,由于没有封口的缘故其中部分纸张掉出了半个身,李落却丝毫没有想理会它们的意思,他甚至闭上了眼睛不愿看到它们似的。然而,闭上眼之后他最不愿看见的反而越来越清晰地浮上了脑海。
其实,父亲二审时他也跟着母亲去了,只是那天他们没有进到法庭里面旁听,而是一直守在了囚车旁边等待父亲出来。等待的时间已说不出是长是短,过得是快是慢,但一定是叫人煎熬的,特别是看着父亲戴着手铐被警察押解着从石阶楼梯走下来的那一段,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他也能够感受到仿佛当年当时感受到的那股稚幼的心酸。父亲也和他们一样,远远看到彼此时就已经红了眼睛。后来他不觉上前迎了上去,父亲也跟着加快脚步走了下来,而他刚开口叫了一声“爸”,就见父亲的眼泪泉涌般地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再接着就听父亲不断对他重复地喊道:“爸爸是被唐钰德害的!你记住,爸爸是被唐钰德害的!爸爸是被唐钰德害的!……”父亲甚至不顾警察的阻拦,被押进车里后也还在声嘶力竭地冲他喊着“爸爸是被唐钰德害的”,于是他一边不断轻声呜咽,一边就铭记住了这句从耳中传入骨头里的话。后来,父亲自杀了,他就将这句话,也是父亲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当成了他留给他的遗言。
然而,非是它成了他如今最难以置信的弥天大谎吗?然而,父亲会舍得拿他这个儿子的一生开这样的玩笑吗?那么,已经被唐钰德证明了清白的父亲到底为什么要跟他说这句话?如果父亲不是被冤死的,那么他又到底死于何故?是因为对他和母亲感到了愧疚吗?是因为无罪释放后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吗?那么,还有,还有母亲,母亲为什么对父亲的死只言片语都没有提过?唐钰德证明父亲清白这件事她不可能不知道,却为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她就连一句哪怕类似于遗言的谎话都没有留给他?
李落:你们……你们现在看看我好吗?看看你们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告诉我,你们到底都对我做了什么?!
李落重新睁开了眼睛,脚下的纸张已经被风吹散开来,有的刮落到了公路上正被飞驰的车辆无情地碾轧着,而看着它们,突然他又觉得也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许骗他的人不是他父亲,可能恰会是被人骗了的张丽敏。于是他正打算拾起地上的档案袋,决定再拿回去仔细研究一下,就在这时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的人是唐雨棠。李落知道,明天她就要结婚了,也就是说,明天他深爱着的所谓仇人的女儿就要下嫁给曾经的挚友了,这样的命运,如此的剧情,真是叫人不笑都难。可是那些笑客里却一定要排除掉李落,因为此刻的他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的。不过,任谁在脆弱的时候都是最乐意喜爱之人会给予一些抚慰,这对李落来说是个不能被排除的例外,所以,他才会放着纸张被断续吹走的档案袋而不顾,先是呆呆地接通了电话。
“喂……是李落吗?”
远处,悠长的河流在落日西山下找到了衍生的出口,这画面叫李落不无动容地微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