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落的酒杯还放在吧台上，但餐厅里已不见他的身影。唐雨棠以为李落大概已借着混乱离开了，像沈婧姝说的，他不太喜欢热闹，所以刚刚那种炸开锅的氛围一定让他厌恶得逃跑了。虽然对于在沈婧姝家里碰到他这件事，唐雨棠还是感觉很奇怪，也许这种感觉短时间内也不会被化解，但一发现李落离开了她还在的这个地方后，又即刻有种无以言表的落寞感以更浓的势头爬上了她的心扉，占去了有关奇怪的别扭感的大部分江城。唐雨棠为自己倒上了一杯红酒后，就穿过厨房来到了露天阳台上，这时，她倚靠着护栏，一边品尝佳酿，一边出神地望着夜空，即使根本没有月亮在欣赏，即使也没有半颗星光。
“现在的你让我想起一首小诗。”
从唐雨棠的背后突然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因而没有理会，直到李落走到了她的身旁，唐雨棠才相信原来自己并没有得相思病。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李落转头和唐雨棠对视了一眼，“虽然周围的环境与这首诗很不相符，但如果是你的话，在哪里应该都一样吧。”
尽管李落看起来真像是有感而发，而且他也不是那种会故意花言巧语讨女孩欢心的男人，但唐雨棠就是无心对他难得一见的赞美领情。“你不是走了吗？”
“你看见我走了吗？”
“你刚才也没在餐厅……”
“我去了二楼的书房。”李落说话时掏出了烟盒，接着从里面叼出来一根烟，点燃后先是吸了一口，然后继续说道：“但是从门缝里看到你未婚夫上楼了，怕他看见我又会感到不爽就下来了。”
“不是提过不要在我面前抽烟吗？”
李落弯腰，胳膊倚在台沿上，没有理会唐雨棠的话又接着吸了一口。“你未婚夫会抽烟吗？”李落不见她回答，但心里已会意。“你对他没有同样的要求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唐雨棠显然有些生气了。
“没什么。”李落冷冷地答道。
“你是在提醒我吗？可是没必要，我有时刻都记得自己已经订婚的事。”
“那很好。”
“一点也不好。”唐雨棠看着李落的侧脸，明知自己已经因为这张面容掉进了深渊，却不知道要如何解救自己。“我不爱他，我告诉过你的。”
唐雨棠的声音轻得像曾被屡次吹远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可当飘落到李落的心上时却比那磐石还沉重。“或许以后你会慢慢爱上他的，你也应该有过这样的期望吧，所以才会答应订婚，而且，你们迟早都要结婚的。”
“我不会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也从来没有抱过你说的那种‘期望’，因为我对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或许’，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李落吐出了最后一口不圆满的烟圈，然后在台沿上把烟蒂捻灭，转头便是一脸生冷的表情。“你想嫁给一个自己爱的人，那么你爱谁呢？那个只在记忆里存在的人？”李落按着自己原定的计划正将唐雨棠一步步逼近他狠心挖好的陷阱，然而在她还没有掉进去的现在，他自己其实已经率先跳了下去。李落的做法应该就如同以毒攻毒的道理吧，无非也是为了解救唐雨棠。
“你是在明知故问吗，李落？你就那么想看我难堪吗？你不知道我的自尊心太强吗？明明很想知道你去了哪，做了什么，却不敢主动问你，明明很想见你又不敢找你，明明爱上你却不敢告诉你，可是我做的还不够吗？你会不懂吗？你就是故意的！”
李落看着唐雨棠因为委屈因为急切因为充满柔情而潮湿的双眼，一心一意地想要看到入骨，因为天知道，也许今晚过后他就不会再有这样看着她的机会了。
站在沈婧姝卧室门口柯城呆了半天，客厅的噪音太大，以致他听不见沈婧姝屋里的任何动静。柯城似乎是没有勇气敲开面前那扇门，他总觉得，六年的时间和距离已经把太多东西瓦解掉了，他恐怕沈婧姝对他的留恋只剩下一片废墟了吧。而这样怯懦起来的柯城正灰心地要转身离开，房门却在这刻恰巧被推开了，沈婧姝出现在了眼前。那瞬间沈婧姝也和柯城一样感到了些许惊讶，但不同的是，她脸上的表情较之更快地淡定了下来。
“他们让我下去？”
“……不是的。”记事以来，跟沈婧姝在一起时柯城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过尴尬。
“进来吗？”其实沈婧姝出来本是要下楼去找李落的。
柯城仿佛深思熟虑后，才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沈婧姝卧室里，门边立着个狭长的衣柜，门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宽大的窗户。沈婧姝这时坐到了自己的单人床上，柯城依旧站在门边像是随意地瞧了瞧屋子的四周，他知道这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沈婧姝离开前的样子，包括那张粘挂在衣柜上的日历，直到如今也还停守在那年的六月。
“坐啊。”沈婧姝试图引开柯城的注意力。
柯城向床边电脑桌前的木椅子走了过去，在没就坐之前他就很自然地看到了摆放在桌上的小东小西，他看得最仔细的数那个以美国自由女神像为原型的迷你雕塑。那是在沈婧姝出国前他们三人最后一次共同度过的圣诞节上，唐雨棠送给沈婧姝的礼物，但当时谁也未曾想过，沈婧姝会在之后的某天就独自去了那座神像所矗立在的国度，并且一去就是六年。
“刚刚在唱那首歌吗？”沈婧姝的态度好像那首歌只是“那首歌”，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
“嗯。”柯城怔了一下，更多的是因为当他坐在椅子上近距离地看着沈婧姝时，发觉到唐雨棠的推测真的没错，现在他眼前的沈婧姝确实不再是曾经那个毛毛躁躁的丫头片子了，他甚至有点相信“丑小鸭变天鹅”的童话了。然而，他以前又何时注意过沈婧姝的美丑呢？说不定，她本来就跟唐雨棠一样天生便是花容月貌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来着，那个时候，你就真没想过后果吗？”
“什么后果？”
到现在居然还保留着当年的异想天开，成熟好像只镀在了他的面庞上，他的心怎么还没有长大？“第二天我们的家长被找去了，你不知道吗？”
“真的假的？”柯城自以为那是玩笑话的顽笑了一下，但沈婧姝严谨的表情又让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爸妈……没跟我提过啊。”
“哼。”沈婧姝不屑的笑声中还透着那么一点自嘲的味道。
“你不会被骂得很惨吧？”
“托你的福嘛。”
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就跟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在叙旧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们自己却很清楚，其实越是这样“与众相同”就越是代表他们之间的感情与过去的不同。于是他们又都一致地沉默了下来，并且都想把这沉默的时间留给对方进行反思。过了会儿，沈婧姝站了起来，打算向窗边走去。
“唐雨棠今天花了很多心思给你准备了个礼物，就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些零食，现在市面上很少见了，她真得费了不少劲儿，还怕你会不喜欢……”
“怎么会呢？在美国的时候我时常想念那些味道，替我谢谢她。”说完沈婧姝转过了身，背对着柯城，却一步未动。
柯城也站了起来，看着沈婧姝纤瘦的背影，静静等待着一场战争的爆发。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在她选择离开的一刻这硝烟就已成注定。
“叔叔婶婶一定很喜欢她这个儿媳妇吧，不管做什么都那么用心。”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现在我们三个人变成这样了？”被陈酿了这许久的问题现在提出时，它的意义是不是应该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显得更加深刻了？
沈婧姝转身看着柯城。“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你应该好奇一下我那六年的生活才对吧？为什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呢？连哪怕出于礼貌地问一下也不会吗？你都不如楼下的那群猪朋狗友。”沈婧姝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一点轻重缓急都没有，完全叫人分辨不出到底哪句是她在意的，哪一句又仅仅是个玩笑。
“你认为我会不好奇你的生活，不关心你过得好不好吗？那我坚持给你发的那些邮件算什么？我直到订婚那天才放弃而你有看过一封吗？说不定一看见是我的，你就立刻删掉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那么做？”
“你至少是做的出来的。”柯城毫不犹豫地接下沈婧姝的话，眼神里带着一点怨意，也或者是委屈。“因为你拒绝跟我联络，我特意飞到波士顿去找你那次，你忘了吗，你是怎么对我的？不肯出来见我就算了，连搪塞的借口都懒得给我一个！”
“我肠炎犯了，那一周都在上吐下泻，这个借口你信吗？在国外生病本来就是让人非常难过的事，如果那个时候再见到你……”然而沈婧姝说到这里又突然转变了话锋，“是……我承认，我是没有唐雨棠宽容、善良，可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狠心吧，但也有可能在你心里你就是一直那么看我的——沈婧姝应该就是那种人吧，她就应该比唐雨棠差多了！”本来暴躁的脾气已有了很大的改善，现在却好像又要“旧病复发”了似的，而说完了这些话，沈婧姝才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某处伤口已经不小心被自己暴露了出来，这种暴露仿佛是在渴求着对方发现之后能够给予少许疼惜一样，这又让沈婧姝立刻感到了不堪，于是她意在掩盖那些不堪地又转过了身，朝窗前走去。
“不是的……是我误会你了，但你也误会我了不是吗？我怎么可能会那么看你？而且……你从来不会跟雨棠比较的……”柯城的语气变得柔软了许多，“是因为我吗？”
听到柯城最后那句疑问，沈婧姝立即回过了头怒视着他，她确实在怪他，在责备他，也在恨他，他此刻所感受到的无辜和不解都是她没法原谅的，可是，这时的沈婧姝却闭上了眼睛，倒是吞下了那股欲要发泄的冲动，再睁开眼睛时，愤怒的神色已经被一种悲伤冲散开了。
而柯城完全看懂了那层悲伤的意思，这却让他更加困惑了起来，如同被锁在黑黑的密室里找不到出口似的难受。“我不明白，当初提出分手的人……不是你吗？走的人不也是你吗？以前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你又在想什么，我真的搞不清楚……”
关于某一段过去，沈婧姝从未想要与人分享，这对她来说其实是件很不易做到的事，但到现在她也已经做了六年多了，她也知道她早晚逃不过柯城和唐雨棠两人对那段过去的质问，不管是他们中的谁，都会必将让她面临一个难熬的考验。此时此刻，听见柯城百般无奈的疑惑，沈婧姝就知道这个考验已经来了，但她还是坚定地想要坚定地把那段过去继续当做学生时经常收集的小零碎一样，秘密装进一个饼干盒里后再粘上胶带，就此尘封起来。然而，就在沈婧姝选择了息事宁人后，她走到了窗前，打算不再理会柯城时，却又偏偏看见了一层露天阳台（阳台位于沈婧姝卧室的左下侧）上的那两个人。阳台上，李落轻悄的脚步停在了离唐雨棠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沉醉似的看着她的背影，似乎一点也不忍心打扰她。
于是在这一刻，沈婧姝酸胀的头脑终于想通了。原来有些过去真的是永远都过不去的，就像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有甩不掉的脚印，即使它被时光消磨去了形迹，但只要回头她就总会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