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多黑,在这昏红的城市中央根本无法分辨,但时间总会分秒不误地走向很晚。马路上突然空旷下来,却仍有大把的年轻人不断从四面八方赶到这整夜欢闹的襁褓里,也不断有人离开这虚无的精神乐园。
李落跟着简蒿明自街道对面的便利店里走了出来。秋风横扫而过,比比凉意闯入了襟怀,这时李落才发现自己领口竟敞的那么大,赶紧抬手扣起衣纽。
“我帮你拿。”简蒿明说着便夺过李落手中拎着的装有啤酒罐的塑料袋,似乎他对李落总有种欠了债的感觉,想要一有机会就偿还。其实简蒿明对哪个朋友都有类似的情结——别人对他好十倍,他就愿意以百倍回报。上次在夜市李落白白捐出一千多块,开始简蒿明还没想太多,后来他就忧虑起李落挣钱不是件容易事,还得攒着,足够下次上路用,这叫以为那晚什么贡献都没做的他越想越觉得自愧不如,越是自愧不如他就越觉着得为朋友做点什么。可就在刚刚,明明建议一起喝酒的人是简蒿明自己,到头来酒钱还是被李落抢着付了,而这无关痛痒的小事简蒿明偏偏最往心里去。
“其实我挺有钱的。”李落打开车门后对简蒿明似乎突如其来了一句。“我的画在国外很吃香。”李落边说边登上了车。
简蒿明站在另一边的车门外,傻傻抬头看着李落。“我……我也没觉得你穷啊?”说完简蒿明也上了车。
“我是怕你心里有愧,所以跟你说一声。”
简蒿明因为李落的那句话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不禁咧嘴大笑,也暗自佩服起李落的读心术。“但是下回一定要让我请你!张瑶和糖儿都请你吃过饭了,轮也该轮到我尽点地主之谊了。”
“这我当然不会拒绝。”
“那就先干一杯!”简蒿明启开盖子,将冒出的气沫先堵进了口中。
“说好了,我只喝一罐。”
“你就算喝一口也是给我面子的。”
接着,两人便碰了一杯,狠狠咽下了那一大口涩而辣的味道。
简蒿明手按在胀起的胃上,这时憋着嗝说道:“其实,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了。”
“怎么,有心事?”
“也不算心事,就是脑袋里总合计它。”简蒿明转头看向李落,“能跟你求证一下吗?关于逛夜市那天晚上……”
“什么?”李落一脸镇定地问道。
“你是不是说谎了?”
李落皱起了眉头,掂量着简蒿明话中的所指,不敢轻易作答。
“其实你没回家,对不对?你又去找那些人,教训了他们?”
听到原是这件事,李落沉下心来。“唐雨棠的男朋友告诉你的?”
“我就猜还得有他一个。”简蒿明喝下一口酒。
“他也没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直觉告诉我的,但是引起我怀疑的是柯城,那晚你走之后他就跟着你走了,说是单位有人找他,但是车也没开,后来问他吧,他就撒谎说是怕人等着急,打出租回去的,这小子太小瞧我了。”
援引之下,李落想起了柯城出现在他面前后对他说过的话,包括叫他远离唐雨棠的那些话。“那天多亏有他,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最后我会怎么收场。”
“你只要别太狠动手就行,那对柯城来说都好解决。”
“是吗?他是做什么的,这么有权势?所谓的‘富二代’吗?”李落尽量装作一副无知的样子。
“他是‘官二代’,他爸是我们这里……怎么说呢?官至要害的人物吧,但是具体有多要害我是不太清楚,柯城临毕业前考了公务员,毕业后就到市政府上班了,目前……”简蒿明用力地思索了一番,“他好像是留在哪个区了,我记了几次也没记住,反正我对这方面……”简蒿明不好选用什么词语,笑着看向李落继续说道,“你懂的。”
李落回笑道:“我明白,关于政治,或是权力,我也没有兴趣。”
“我们的共同点也太多了吧。”
“但是还好,全世界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多,偶尔对此我还会觉得很感激。”
“社会的确很需要那些有别于我们的勇士,否则没有他们,就像车间里少了修理工一样。”
“可是无论什么机器,总会有报废的一天。”李落大胆、合理地假设道。
“那更不是我这等粗俗的人管得起的。”
“粗俗吗?我觉得你是在追求闲云野鹤的生活?”
“我哪有那么高的追求?我只是觉得,这个现实里有太多事情我管不起也不该我管,而且也不敢管。”简蒿明又自闷了一口酒,为这一介草民的身份感到些许憾然。
然而,旁边的李落却很是欣赏简蒿明这份真实并****的生活态度,甚至多少都有点羡慕起来。“‘管不起’、‘不该管’、‘不敢管’的,其实都是与你无关的事情,既然与你无关,你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去‘管’。”
李落的话简蒿明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他认为,好像听不听得懂都无伤大雅,因为李落的话都肯定是有道理的。于是赶着气氛,简蒿明又鼓动李落干了一杯。
“刚刚你提到‘富二代’了,对吧。”
“对这个群体你也有见解?”
“不是,我是想说唐雨棠。”
李落突感心头像是被打了一个结。“嗯,看得出她不是一般的家庭出身。”
“她的为人也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能赶得上的。”
这回轮到李落自干了一口,然后眼神放空地看向前方,马路上比从便利店出来的那个时候还要安静。“她给我的感觉很高傲的。”
“她从小就那样,但那只是她个性里的一小小部分而已,”简蒿明说着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窄窄的缝隙,“要认识到全部的她,需要耗费你很长很长的时间,估计你没有那么多机会了。”
“你是她的高中同学,对吧?”
“嗯,算算这都多少年了,我都没信心说我真的了解她,估计柯城都不敢说百分之百。”
“这很正常,因为人总是在变的。”
“‘人总是在变’确实没错。”简蒿明在此打住,他犹豫起下面的话对李落这个半生不熟的朋友当不当讲,片刻后他便做出了选择。“老实说,其实我对唐雨棠和柯城现在的关系也觉得难以置信来着,虽然张瑶一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总是否定。”
李落正睛看了一眼简蒿明,但并没有打算问下去。
简蒿明却也没打算停下来。“他们曾经是最要好的玩伴,一起长大成人,有时候像兄妹,有时候像姐弟,他们曾经都各有所爱,而且都一样刻骨铭心,虽然后来都离开了他们,但是对他们的影响都挺深远的,尤其是糖儿,十四五岁时候的初恋,她却好像已经把那个小男生当成一辈子的恋人了,你说绝不绝?”
李落的心底又不禁五味具散,慌乱中他只能勉强地看着车外笑而不语。
“也许更绝的是,就是那样的两个小孩儿现在居然快成夫妻了,你说他们变化大不大?”
“就是那样的两个小孩儿现在居然快成夫妻了”这句话,仅仅瞬间就将李落丢出了梦外,接着他淡然地回应道:“不是说‘一切皆有可能’吗?可能他们已经相爱了,只是你们由于惯性还不太适应而已,慢慢就能接受了。”
“你这么觉得?”
“作为一个局外人,我可以看得很客观。”
“其实我后来就像你这么想的了,然后就说服了自己,毕竟我也不是局内人啊,但是张瑶就是一直不相信他们会相爱,还总是损我不关心朋友,不知道朋友在想什么,根本就是她瞎操心!”简蒿明的情绪或许是借了酒劲猛涨了上来,也或许只是因为提到了张瑶。
“你不用这么激动,到底谁对谁错将来自有分晓的。”李落说着邀简蒿明又痛饮一杯,喝下后,“谈谈你跟张瑶的事吧,这才是你最关心也最烦恼的吧。”
“我跟她的事儿……”简蒿明打开新的一罐酒,“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儿。”
“你打算要苦恋她多久啊?就准备这么一直瞒下去?”
“我也想知道。”
“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这不是很明显吗?她对我没那个意思,跟她说了,我们的关系就有可能变的很尴尬,我不希望那样。”
“爱情有很多种,你们即使不是一见钟情,也有可能后知后觉,所以不管她以前对你是怎样的态度,现在可能已经喜欢上你了,不过需要你勇敢地点醒她而已,你们说不定真就只差这一步了。”
简蒿明沉默了起来,可是内心却没法平静,他在思考,更在犹豫。“你毕竟不是我,站在我的立场上,走出那一步很难的。”
“渴望得到却又害怕失去,是这种心情吧?”
一个男人竟会有如此细致的心思,简蒿明一边暗自佩服着李落,一边玩笑道:“怎么,你也有和我一样的经历?好像应该只有女人暗恋你的事儿吧。”
李落没有应答,扬着嘴角喝光了最后一口酒。“总之,你别守太久了,机会是不等人的。”
简蒿明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看着李落说道:“算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就不要再谈这些腻腻歪歪为情所困的事儿了,显得太矫情了。”
李落重重地点头,表示很赞同简蒿明的话。
“你炒股吗?”
这话题转的角度似乎太大,冷不丁让李落傻了眼。
“天哪,我怎么老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简蒿明怀疑自己喝多了,可看了看也不过两罐啤酒而已。
“你在炒吗?”李落反过来问简蒿明。
“是啊,老老实实地把工资存银行已经是离我们这代人越来越远的事儿了。”
“我可以帮你。”李落双臂抱胸非常自信地说道。
“你还真懂股票?”简蒿明颇为怀疑地盯着李落看。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一个艺术家。”
李落话毕,简蒿明更加惑然地瞅向旁边这位见多识广的流浪人,然后打开了第三罐啤酒,默默地敬了对方一下,接着边自饮边爽淡地笑了起来,而随之李落也“咯咯”地咧开了嘴角,于是,车上除了酒香就是这友谊的味道了。接下来,两人还当真讨论起了股市行情,简蒿明甚至端起手机移动上网,与李落撇开空谈,实地研究了起来。
直到零点过后,两人才踏上夜里的归途,在李落强烈的要求下,喝了不少酒的简蒿明就同意了由李落开车送他回家。简蒿明早已从父母身边搬了出来,自己在一座老旧的居民区里租了个廉价房,到家下车后,他就盛情邀请李落干脆上楼在他家里屈居一晚,可是被李落坚决婉拒了。原来,简蒿明的家距李落的住所还挺近的,李落就硬是要在这清冷的夜晚散散步,慢慢走回去,这叫简蒿明当然又是一阵歉疚,但他终究是拧不过李落的。
路上,李落不知觉地在这片安谧的红楼群里穿梭着朝往住所的方向走去,周边的哪个小径上也会传来一些属于其他夜行者的稀松的脚步声。李落深知,城市里暂停了喧嚣的夜晚,总是会有它无法沉寂的时候,不仅仅因为失眠,因为狂欢,也因为,那遏制不住的梦魇。而黑压压里几盏零星的灯光闪耀在空阁中,像是一把把温柔的利刃扎在他的心头,他念起了自己最初最真的家。李落又想到了未来,想到他与楼内楼外人的不同,结婚生子、育幼养老这样平淡安定的幸福生活似乎注定了是与他无关的。他也奇怪,奇怪自己为何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却走了一条如此不真实的路,可是,又为何非要选择这一条路呢?
想到这里,李落突然呆住了,脚步正停歇在一层石阶上,面前的道旁是那排欲待凋零的大槐树,他又猛得转过身,一堵墙直逼黑暗的记忆深处。霎时,李落的鼻头和眼底酸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