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歪头,脸上有了顽皮的笑:“想看水袖。”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拉了她的手,只要她喜欢。
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张座位,只是他并未想起。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的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伊人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霎那凝固。
在休休的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那份欲言还休,欲罢不能,纵有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段感情,是否还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的轮回?还能否做到水袖般挥收自如?
两人相视,他的手搭在她放在桌上的手上,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的,一点一滴的渗透。
“什么时候我能再次见你?”
她的眼光落在台上,声音平静:“二十八日那天我会去天童寺进香的。”
他的手始终握着她的,之后,一场舞,一段唱,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休休回到了轩室,告诉灏宇凶手已经被抓。
“哦?是谁?”她正坐在翡翠牙椅上,对着菱花镜,手中拿着龙纹玉掌梳,迫使他踱到她的后面。
她的脸上有了晦暗:“是那个太子妃,我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恨我?”
灏宇自是吃惊,沉思片刻,提醒她:“太子妃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可能飞到雪地上,将天际给杀了?”
休休拿梳的手顿觉沉重,脸上淡淡的笑意已隐去,叹息道:“想我跟人无怨无仇的,没料到仇人还真多。”
灏宇安慰她:“事情很明了的,想是太子妃恨你,雇了杀手,后来发觉杀错了,你又在我这里,只能按兵不动。或许那杀手不想干了,太子妃一急,就自己动手了,没料到泓宇跟在后面。”
休休苦笑:“原本想抓了凶手,替天际报仇的,没想到是个女人,这倒叫我为难了。说实在话,我觉的她虽是毒辣,却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放着眼前好好的太子妃不做,这又何必呢?倒始终恨不起来。”
灏宇的脑海里浮现出蒋琛惊疑的脸,眉头紧锁。待面对她时,那丹淡的笑颜已展开,让她舒心坦然:“别多思多虑的,说说你今日去沈府的事,二夫人可好?”
“二娘还好。”休休答道,稍一迟疑:“她叫我回去。”
灏宇紧张起来,盯住她的眼,急促的问:“你答应了?”
休休的脸上分明布满了矛盾,说话也不利落了:“我不知道,我对他始终无法释怀,可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灏宇想提及回昕卜的事情,生怕她心中有了负担,也就闭口不谈了。
可休休也没再谈及回沈府的事,她似乎已经习惯住在这里,呆在轩室里看书下棋,或在栏下听他吹笛,或俩人共同漫步在花前月下。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几天。
这天有客人来行宫,竟是久违的大皇子劭宇。
“嘿,休休。”他看到休休,亮着眼眸,灿烂的笑。
穆氏势力剪除,皇后受冷落,对他丝毫没有打击,人反倒比以前神气了。
休休也是开心的笑,对劭宇,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是个爱热闹的朋友。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心情愉悦。他们站在廊下说话,四处柳荫成簌,有宫人围追着在花园里嬉戏着。
“我已经向父皇请旨了,现在云夷边区部落纷争,朝廷已派兵戍守。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下个月便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
“朝中有沈大人。”劭宇笑道,话语还是藏不住:“朝廷很多事情离不开他,那些赫赫国,大越国,还不是因为有他在,才不敢轻举妄动。泓宇以后不靠他不行。”
休休默然,良久,才叹气道:“像大皇子如此看开的人,怕是很少了。”
劭宇露出无奈的笑:“生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
休休略有所悟。俩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花园,嬉戏的宫人已散了,花园内一片静谧,后面有沙沙的踏草声,濠宇正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皇宫深处。
休休由宫人一路指引,向一座青白色矮小的院落走去。
有宫人百无聊懒的守在院外。一见休休,急忙起了身,开锁,沉重的院门哐当一声打开。
天色昏沉,迷蒙的日光笼纱般,静静的泻在院里,给院中那棵粗壮的槐树投下了一大蓬阴影。阴影几乎遮没了大半个天井,使院里显得阴沉森然。
有个怪异的笑声从一间陋房处飘过来,休休不由自主顺着墙跟贴过去,仿佛有什么吸引她似的。待她抬首,蓦然间,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挺立在陋房门前,休休的身子靠墙凝滞了。
那身影瘦高,如冰冷的无生命的石柱,冷薄的日光撒在幽灵身上,休休从后面看到一头长长的,黑绸般光滑的头发,一件黑色棉袍从脖子一直罩到地面,双臂环胸,休休从其轮廓可以分辨出,此人是楼懿真。
“你来干什么?”楼懿真转身,脸上还是那么艳丽,只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来看你。”休休奇怪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
楼懿真冷哼道:“别猫哭耗子假正经,有什么话只管说。”
“你为什么要杀我?”休休柔和的声音,“你我之间不应该这样的。”
楼懿真一动不动,雕塑般,牙齿缝里挤出清晰的声音:“因为他爱你,所以我恨你。”
休休一窒,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楼懿真发出低沉的冷哼声:“我这样告诉你,难道你不感动吗?”
休休的声音轻柔,不带一丝痕迹:“你这样的理由,我觉得很可怜。你为什么不让他爱你呢?”
两个人聊话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狰狞恐怖,没有咄咄逼人。
“没用的。”楼懿真的脸上挂满了悲凉:“我试过的,他在梦里每次叫着你的名字,他不让我进他的寝殿,那里有你的一块玉。我不得不恨你,沈休休,你得意去吧。”
休休身上流淌的血液瞬间凝固。天者弄物,他对她的绵绵情思,她竟从一个恨她的女子嘴里得知。
楼懿真往日的锋利冷鹜已丧失殚尽,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界,她只想除去心中的那个阴魔,所以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孤寂的当她的太子妃,她怎么甘心如此凄凉的在这里渡过。
她禁不住低头用手拍打着门框,彭彭的撞击声夹杂着呜呜的哭泣声。
休休眼含悲凉,凄怆的看着她。
忽然,隐约有沉闷的钟声穿过天空,紧接着,似是无数的钟鼓在撞击,中间仿佛夹杂着千人万众的呜咽,一声声怆凉,悲凄,悠远。
楼懿真抬起脸往远处张望,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最后跪坐下去,绝望的望着休休。
“皇上去了…”她惘然的说着。
片刻怔忡过后,休休依然岿然伫立,那唇却透了苦涩和悲凉:“楼懿真,你不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不然皇后的位子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