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山阳残弊之馀,世忠披荆棘,立军府,与士同力役。其夫人梁氏,亲织薄为屋。将士有临敌怯懦者,世忠遗以巾帼,设乐,大燕会,俾为妇人妆以耻之。军垒既成,世忠乃抚集流散,通商惠丁,遂为重镇。”—引自《续资治通鉴》
五年前,面对金国军方第三号人物--元帅左监军完颜昌本部兵马的围攻,楚州足足抵抗了半年有余。镇抚使赵立被砲石击碎头颅殉国、金兵攻破城守,军民们自发组织了激烈的巷战,最终不敌。淮东宣抚使司从镇江移驻楚州的时候,这个地方残破的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场。韩世忠夫妻身体力行地带领麾下将士披荆斩棘整修壁垒,外御敌匪、内安民众、通商惠丁,使得楚州渐又恢复了生机。
中秋佳节,楚州治所山阳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在镇淮楼用过晚饭,银铃便拉着种毅在城里转悠。因为节日期间不宵禁,随处可见赏月玩乐的军民。
文通塔矗立在勺湖之滨,月光下,古老的佛塔愈发显得端庄而静谧。扶梯而上,走出最高一层塔门,依稀可以看到城中的灯火、听到悠扬的歌舞乐音。与死气沉沉的汴梁相比,这才是大宋原本的样子吧,就连街上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小贩的唱叫都让人着迷。银铃两手抱膝坐在塔檐上,大概是喝多了桂花酒的缘故,她有些头晕。酒是店家的新酿,喝起来甜甜的,没想到后劲儿却大。不过,晕陶陶的感觉还挺有趣,她扬起头无声地笑了,眉眼弯弯,就像个傻乎乎容易满足的婴儿。
“种毅,种毅你出来,来跟我说话。”
“你进来。喝酒了吹风明天头疼。”种毅的声音在塔门内响起。
“我不!你出来,外边舒服。”银铃站起来作势要拉种毅,可不知怎么身子一晃竟然向塔檐外倒去。种毅下意识急忙拉她,刚逮住姑娘的手就明白了,他又上当了!
“笑!还笑!摔死你就不笑了!”种毅用力甩开奸计得逞笑个不停的小骗子。
“有我在,摔死谁也摔不死你啊!”银铃一边笑一边拽种毅衣袖,“困了。”
种毅无奈在她身边坐好,咬牙切齿道:“困了还在这儿待着不回去。还想干嘛,一起说。”
“给我念诗。”都说诗酒不分家,作诗她不灵,就听听好了。
“大半夜的念什么诗!”
“中秋节么,当然要念!明月几时有嘛。快点儿念哈,我眯一会儿、头晕,呵呵。”银铃斜靠着种毅的后背,俨然把他当成了一截树干或是一断矮墙。
“你倒是有闲情!这里可是大宋,你就这么放心?”这里是大宋,他完全可以趁她不备杀人灭迹一走了之。
话才出口,没等银铃说什么,种毅先愣住了,他怎么会生出对她不利的心思?当初城破被俘伤重濒死,是小小的她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赶走了强要给他剃发黥面的人,不顾宗辅反对选他做侍卫,为了维护一个桀骜不驯的奴隶不惜和权贵亲戚们翻脸……她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朝她下手,那种彦崇与女真禽兽有何区别?
再者,七年忍辱偷生是为了什么!他尚需借助她的荫蔽,而她对手下的纵容、袒护皆来自于赏识和信任。公主已经不是从前单纯凭好恶做决定的小女孩儿了,她聪明且敏感,如果被她发现自己胸怀异志就麻烦了。怎么刚踏上大宋土地就忘乎所以呢!
悔之晚矣,种毅明显感到银铃脊背一僵。
“蠢才。”他暗骂自己,赶紧收拾情绪亡羊补牢:“这么不禁吓!有我在,放心好了。白乐天的诗听不听?”
“嗯。”银铃轻哼表示同意。
波光粼粼的勺湖水摇碎了月影,低沉的男声响起,缓缓诵出思乡的诗句。
“昔年八月十五夜,曲江池畔杏园边。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你偷懒,欺负我不读书么?”
“对不住,就记得四句。”种毅凝望湖面,一如既往地并不多做解释。
银铃默然。她坐直身体,侧头认真打量起眼前的随从:允文允武,不卑不亢,偶露峥嵘。她喜欢他,如同喜欢骏马和猎鹰,也想当然地认为除了习惯性的言语不忌,这个家伙会同被她驯服的烈马和雄鹰一样对她顺从忠诚。现在她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他是人,是因为女真入侵失去了家国的宋朝人,通晓善恶、心有爱憎。触摸到山阳的城门,他的眼睛红了,经过祭祀赵立和抗金英烈的祠堂,他上香叩首久久不肯起身。他惦记着西北,东南,还有故园……
“宋朝人,都恨我们女真人吧。你也恨我么?”银铃盯住种毅的眼睛问道。
种毅没想到她会有此问,犹疑片刻,方才努力扯了扯嘴角含混应道:“怎会?我不是你的哈哈珠子么?”他有个特别的代称“哈哈珠子”,这古怪的词儿是银铃自造的,具体什么意思她也说不明白,总之就是喜欢的东西。
“呵呵。”听他提到小时候的事儿,银铃干笑两声错开相接的目光。许多话,许多道理,父亲、师傅、赵佶、夫子们闲聊或者硬要她记住的,一瞬间纷至沓来,无比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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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宴毕,歌舞收,酩酊大醉的韩世忠一夜好眠,次日醒来天色已交午时。
正要开口唤人伺候,卧室门被轻轻推开,夫人梁氏走了进来。
“不睡了?小红,叫人伺候你老爷洗漱。”梁氏说完含笑走近睡榻,抬手将床幔挂好。
“是,夫人。”小婢将手中雕漆托盘放到桌上、屈膝应声道。
“哪儿有那么讲究。”韩世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趿鞋下地,端起托盘上的汤碗儿吸溜一口,赞道,“舒服。老婆在家就是好!”
“你个邋遢鬼。也不问问是什么就喝啊。”
“嘿!夫人给的,毒酒我韩五也喝,绝对不皱眉头的。”
梁氏“噗嗤”笑出了声,“还醉着呢是不是?听听这满口昏话。”
“荤话?哪句荤了?求夫人教我呗。”老韩说着一把把夫人带到怀里。
梁氏小字红玉,三十出头,虽然不再年轻,但自有成熟女子的风流妩媚。
“好你个泼才!作死啊,响晴白日的。”听到屋外的丫头们低声窃笑,梁氏狠命在丈夫腰上掐了一把。
“哎呦!”韩世忠夸张地叫,“女大王饶命,小的知错、再不敢啦。”
外头顿时笑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