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升起，汴京冷清的御街上响起“特特”的马蹄声。一骑从南薰门直入皇城，那是大齐国尚书左丞相、刘豫之子刘麟。
入大庆门，左转穿过左长天门，出左银台门后在宣佑门下马换轿子，兜兜转转，刘麟好不容易来到肃雍门外的玉春堂。
齐国最初定都归德府，之后才迁到开封。在皇城里，刘豫的正式寝宫是历朝天子所居的福宁殿，可每到夜深人静，他都觉得有赵家的先人在高大的殿阁中游荡，令他夜夜不得安寝。修葺一新的玉春堂是刘豫最喜欢的地方，若不去前朝，这位陛下平素多在此处盘桓，或是读书写字或是召见心腹，久而久之便干脆选择在这里过夜。刘麟直奔玉春堂而不是福宁殿，果然一下就找着了自己的皇帝老子。
世代务农之家考出来的进士，因缘际会成为九五之尊，哪怕是个儿皇帝，多做几年也是好的。所以刘豫很爱惜身体，讲究养生之道，绝少贪睡，刘麟让人通传的时候他已经在园中练了一套五禽戏、换了常服正准备用早膳。父子见面，也不讲究许多规矩，一块儿吃了饭，漱了口，然后起身转去静室说话。
“公主那边如何？”刘豫问。当年的册封诏书中有“世修子礼”之说，完颜亶继位后却命他改口称臣。刘豫接到诏旨十分惶恐，不晓得这仅仅是皇帝因为年纪太小不想被个五十几岁的老头叫爹还是有其他别的原因。上京暗战胜负未分，高庆裔的密信先于公主抵达汴京，这些天来，每每想到那信上吩咐自己做的事，刘豫怎么都觉得有些卑鄙，不过就像儿子说的，在宋人甚至金人看来，他父子做的卑鄙之事还少么？背叛旧主、僭越登位，鱼肉百姓、屡屡兴兵……都干过了，再多一件何妨，只要能帮王爷重掌大权，做什么都值得。
“丑时祭天祭祖，典礼结束儿子才离开。白日无事，晚上斋醮，一切供应都安排妥当了，请爹放心。”
“嗯，那就好。让公主高兴，后面的事才容易。哦还有，城里四壁各安排一处道场吧。”
“这……”刘麟犹豫了下，禀道：“孩儿不敢欺瞒父亲，眼下，道人有些难找。”
靖康二年，金兵不但抓了宋朝的皇帝和宗室，还将大批道士、僧侣、术士、百工等等抓去了北方，加之齐国不度僧道，如今的汴京，宫观冷清，刘麟的皇子府出面也才网罗到六十几个有年资的道人送给银铃使唤。临时抓差，那就要把观里烧火的扫地的都拉出来念经了。
“没有道士，和尚也使得。明堂那边先停工，让许清臣的人多准备些盂兰盆。另外，施粥三天。”刘豫吩咐。
天子天子，刘豫这个天子，大概是老天爷最不喜欢的儿子之一，无论做什么，都会惹得老爹不高兴。远的不提，就拿今年夏天来说，他下令拆掉景灵宫，毁明堂，结果又是地震又是风灾，开封城内外墙倒屋塌、死伤无数；拆景灵宫的时候宋真宗的等身玉雕像被摔碎了，结果不出一个月，刘麟就在外出时遭遇了伏击、险些送命……朝野物议汹汹，刘豫明面上铁腕镇压，心里也是忐忑的。趁着中元节做做法事，既无损皇权，又能积些功德，两全其美，无外乎是。
斋宫大殿内设有静室，银铃在里面小憩，秋娘带着春兰春香两个侍婢守在外头。“好嬷嬷，左右没事，你就给我们讲讲呗。”春香央求。从小到大，光是听人说汴梁的繁华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又进不了城，退而求其次，听听故事过过瘾也不错。
秋娘看了一眼屋内和衣而卧的公主，把两个丫头拉的离门口更远了些，方才缓缓开了口。
“那就讲讲宋朝人怎么过中元节吧。中元啊，在宋朝可是大日子。”
“七夕一过，汴京城里便有戏班子搭台演《目连救母》，大大小小的书铺呢，就开始印制《尊胜咒》、《目连经》售卖。到了十五那天，家家户户都会置办盂兰盆，把冥钱还有衣物放在盆子里、拿长竹竿挑着立在大门外头。天黑以后，大家伙儿要去放河灯，汴河、金水河、金明池，那水面上的灯啊，一盏一盏，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
时间会带走一切么？乍看起来似乎是的。可也许哪天你会发现，有些经历、有些记忆，并没有随风消逝，它们藏匿在心中某个角落密封的铁函里头，等待着不经意间被再次开启。
圆月东升，沐浴后的银铃换上道袍，重新登上圜丘。在蒲团上盘膝坐好，她手捏法诀，开始诵经祝祷。
“太上垂科，虚皇演教。大启殊常之妙会，广开不二之法门。宣利济之经言，度幽魂之滞魄。此诸罪辈，旷劫以来纵无名性，造十恶业。六尘遍染，三业萦缠。肆意任心，曾无觉悟。阴罪阳过，日积月深。背道违真，顺邪弃正。举心运念，动结愆尤。遂使命过之后，身落三途，不得解脱。或于兵戈劫难，饥馑阵亡，投崖溺水，车碾马踏，虎啖蛇伤，自缢身亡。非命者不一，横死者何多。生即受殃，死犹抱苦。恭惟救苦之慈尊，广法慈悲之鸿愿，嗟九泉之苦爽，悯六道之众生。开度长夜，济拔幽魂。出离重泉，咸登道岸。遂使孽罔顿释，得睹光明。今遇法/会，同生仙界……”
迎魂之火明灭闪烁，伴着银铃的低声吟诵，连绵不绝的呼号声、啸叫声、喊杀声、叹息声、低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第一法界，一切守边护界，南征北战，东挡西除，将帅军卒，并及犯法遭刑，无辜杀伤，一切孤魂等众，解伤符命，谨当告下。灵宝净明，解释一切杀伤符命。下三界十方，应管六道四生，十类孤魂滞魄，冥司去处，解释一切杀伤孤魂。遵承符命，咸登道岸。伏愿命刀断利，宝剑摧锋。永消残害之灾，各随逍遥之乐。出离苦趣，来享玄功。一如诰命，风火驿传。”
树枝无风而动，荒草丛中沙沙作响。圜丘周围护法的公主侍卫纷纷跪倒，道士们则惊得忘记了自己看守的香烛、要念的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