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会宁府以后,公主曾经跟黎安国打听汴京内外哪里合适做法事,安国略提了几个地方,并没细问她的打算。抵达相州后,几个女真亲卫带着种毅直奔开封,安国这才知道公主是真的要办斋醮,算算日子,竟然能赶上七月半的中元节。
在大宋,中元是个释道融合的节日。每逢中元,寺庙里的僧人走街串巷跟施主募集钱米,为之荐亡。对于道家,中元是地官下降、定人间善恶的日子,道宫设清虚大帝神位,道士们于夜半诵经,普渡孤魂野鬼,饿节囚徒亦得解脱。女真没有中元节的说法,但他们会在这一天祭祖祭天。
开封西南五里的青城,原是宋天子郊祭之所,因国破而废弃,曾经恢宏端庄的殿宇几乎被荒草淹没。银铃的侍卫带着齐国皇子府派来的人手忙活了三四天,才堪堪把圜丘和斋宫左近收拾干净。
公主是玄门弟子,她选择凌晨祭天、入夜做醮,如此便有足够的时间改换祭坛陈设,两下都不会耽误。圜丘已经按照她的意思布置妥当,最高处供奉着昊天上帝的神主,两侧安放了金国皇室从初祖函普到阿骨打、吴乞买等人的牌位,算是陪祀。黎安国去检查的时候,发现牌位里竟然还有宗望、宗辅两兄弟的,气的直想斥责公主“胡闹”。
银铃向来讨厌奴颜卑膝的做派,黎安国不卑不亢有一说一,反倒对她脾胃,偶有小小的冒犯也不以为忤。
“我不过是借道君家的地方用一用,干嘛要守他们家的规矩?你啊,别在这儿挑我的理了,道君回不来,你去替他好好看看故园吧。记得找查剌要个人陪着你。”
银铃说完,径自带了侍女往斋宫方向走。黎安国站在圜丘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是啊,他可挑什么理呢?好不容易回来。有多少他梦中的地方要看,有多少人等着他的香烛呢……
“当年,靖康皇帝就是在此处被宗翰宗望拘禁的。哎……”
驰道尽头,遥望着暮色中高大的开封城,安国叹息。金人扣押赵恒之后,又将赵佶、众后妃、公主、亲王、远近宗室人等悉数抓捕到青城和刘家寺看管,而后分批押赴北方。如今,二帝没能回来,他一个阉人却先回来了。
“偌大一座开封,不能坚守待援么?为什么要开城投降!”他身旁的青年愤愤道。
开封,外城周长五十里,城墙高四丈,阔五丈六尺,楼橹齐备,甲仗众多,外城之内还有内城,内城之内才是皇城。城中驻军数万,居民十数万,同仇敌忾,上下一心,怎会抵挡不住劳师远来的女真孤师?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位皇帝,又怎会做出自投罗网的事情来?想不通啊。
“不是投降,是去议和。”安国沉声道,“议和!贼酋是这么许诺的,宰执们也巴不得赶紧议和。金人本意是要太上皇亲往,官家孝顺,就自己去了,谁知道贼酋出尔反尔。哎,当初的事啊,现在想想,怎么都觉得不能是真的。天不佑大宋啊!”安国说完又是一声长叹。回忆,是如此的残忍。
奇寒无比的冬日,接连大雪,树枝上都挂满了坚硬的冰柱。城中几乎到了无柴取暖无米下锅的地步,每天都有许多人因冻饿而死。
“拆屋为薪,官家和太上皇还命人将艮岳拆了做砲石、杀了御园里千余头大鹿犒劳守城的军士。大家伙儿就这么拼死撑着,希望能等到勤王的援兵。偏偏有兵部孙傅那蠢材蛊惑官家,说什么寻访到了高人,能做法请动六甲天兵退敌。你可知高人是谁?那人叫郭京,开封城里的泼皮,根本就是个骗子。可官家不知道,真拿他当神仙供着。形势日渐危及,姓孙的就催着郭京做法。郭京见躲不过去,于是纠集了一群乌合之众出城。结果,嘿嘿,城门一开,女真人立刻就冲上来了。”安国眯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远处的南薰门。“激战之下,守御溃退,统制姚友仲死于乱兵,四壁守御使刘延庆夺门出奔、为追骑所杀。宦者黄经自赴火死。统制何应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力战,与其家人皆被害。小哥可知,得知外城失守后,官家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青年问道。
“官家说:朕不用种师道言,以至于此。哎,老相公啊,去的太早了!毅哥儿,咱还没问过,你既姓种,是种公的族人么?”
“是。”种毅握拳。遥望祖父一生效忠、却令他最终抱憾而死的故国的都城,他再不想隐藏骄傲的出身。
“好啊,好,是种公亲族就好。老相公无后,你要好好活着,将来有机会去给他老人家上柱香。”安国略微有些激动。
“黎叔,我……”种毅也很激动。他想说,他叫种彦崇,是老种经略相公种师道的嫡孙,他没有死于战乱,他还活着!
黎安国摆摆手,打断了种毅的话。“不说啦。不提那些了。记着,如今,咱们都是公主的奴才。往事种种,如果忘不掉,就埋在心里头,对谁都别说。”他似是感慨,又像是告诫,语调恢复了一如既往地平静。
“种毅!种毅!”远处有侍卫在叫他。
“黎叔,我先过去了,你呢?”
“我晚点儿回去。若公主问起来,替我支应一句。”安国面朝城池的方向说道。
东京啊!
十五日,丑时。圜丘下,六十名道士演奏着《景安》之曲。身着崭新白色衣裙的银铃神情肃穆地步上祭坛、焚香礼拜,之后,奉玉币、献酒食、献黍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