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在异乡为异客,年还是要认真过的。才进腊月的时候,秋娘就开始张罗采购,宝通行也陆陆续续送东西过来。今天送的据说是最后一批,不但有天南海北的新奇食材,还有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昨天银铃已经出城见过,并和家里打了招呼,否则他一露面,怕就要被春香喊破身份了,被岳飞王忠民等人听到,还不知要多花多少唇舌去解释遮掩。
少年姓张,名谨言,他的生父张觉原为辽国将领,先降大金,后又叛金投宋。张觉事败,全家被屠、只剩下一个襁褓中的幼子。宗辅收留了这个孩子,为他取名谨言,当成自己儿子一般教养。有人笑三殿下养虎为患,宗辅不以为然,在谨言七岁时把他生父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谨言大哭一场,反而和宗辅更亲近了。此次他奉蒲察氏之命南下报信,长途跋涉抵达淮上与公主卫队汇合,又从那里随宝通行的商队奔赴鄂州。
在银铃心里,谨言和乌禄一样是她的小弟。丧父、远行、再加上一场生死之战,见到兄弟,她恨不得抱着他大哭一场。
秋娘也是百感交集,谨言是她一手带大的,与她情同母子。
三人凑在银铃院子里用了饭,秋娘去给谨言安顿住处,留下姐弟两个开始说正事。
谨言拿出蒲察氏的信交给银铃,一路贴身保存的信件,打开来,不过寥寥六个字,“祖母病危,速归。”
薄薄的一页纸,银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想了想,道:“上京的事,仔细说说吧。”派谨言来寻她,那些无法落在纸面上的,必定都记在他脑子里了。
谨言先从皇帝和宫里说起,然后是宗翰、宗干的和他们的手下的动向,一直讲到他离开上京的同时,宗磐领兵去蒙古平叛。银铃安静地听着,所有的信息,都没有最后这一条带来的冲击更大。汉人已经够乱了,怎么蒙古也发生叛乱了呢?宗磐多年不涉军务,在军中也没有担任职司,此次带兵出征,这说明什么?
“姑娘,姑娘。”春兰小声提醒,指了指趴在桌上打盹儿的少年。
银铃歉疚感顿生。是她疏忽了,心急问上京的事,忘了这孩子快马加鞭一路南来,虽然不是风餐露宿,却也没有她呼奴唤婢的排场。记忆里,他跟乌禄一样,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
“带他去秋娘院子,让他好好睡一觉。我出去走走。”
黑漆漆的药液散发出奇异的香味。经过最初两次生不如死的煎熬,岳云爱上了这种令他有脱胎换骨之感的药浴。王先生说,他恢复的很好,明天就可以回家准备过年了。这是个彻头彻尾的好消息,唯一的遗憾,就是他苏醒之后始终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其实也好,如今与巩家的事尚未撇清,见面反倒尴尬。知道她关心自己,能听到她的琴声,足矣。
“吱扭“,院门开启,紧跟着,岳云听到小翠一声低呼。
“娘子怎么一个人,怎么没人陪着?”
“自己家里头,陪不陪的不打紧。”银铃朝丫头笑笑。
她主动留岳云在竹园养伤,却又害怕与他过分接近,所以特意挑了处安静而偏僻的院落给他居住。方才尽顾着想事情、眼睛不看路,鬼使神差走到这儿,偏巧就被小翠看到了,避都避不开。
王忠民闻声而出。
“如玉来了。可有事?”
“先生好。”银铃施礼道,“我只是路过,正要回去。”
“嗯。你若得闲,不妨进屋稍坐,方子的问题,老夫还要请教。”
“先生过谦了,如玉知无不言。只是……会不会不方便?”银铃犹豫道。
“无妨。应祥在药浴,半个时辰之后我为他施针,你我外间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对岳云而言前所未有的漫长。什么“不如不见”,真就隔了两道门,他心里仿佛有青草在疯长。父亲的意思很明白,先踏实过年,过完年,求得祖母同意,便让李氏母亲到巩家拿回庚帖,然后,请牛伯母来竹园提亲。当然还有个前提,那就是需要颜夫人首肯。岳云相信,只要她喜欢,颜夫人一定会点头,问题是,她会喜欢么?为何上一次郑而重之的表白,换来的却是冷漠疏离?哪里错了呢?
背后,微凉的手搭上他的肩。是她。岳云不敢回头,短暂的无措之后,鼓起勇气伸出右手握住她的。银铃没有躲避,任十指相扣,过了许久,她用一种几近魅惑的语调轻声道:“明天,不要急着走。先来找我。”
她已经做了决断,正月初一动身北上。走之前,她要送他一件礼物。
一夜无话。
清早起来,看见洋洋洒洒恣意飞舞的雪花,银铃有片刻的眩迷,这里是鄂州,还是上京?浓浓的不舍包围着她。半载寓居之地,留恋,几乎超越了她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然而,纵有千般不舍,也必须要走了。按谨言所说,太医和萨满大师判断,赫舍里氏的身体很难支撑到春天。从来将她视为眼珠一样疼爱的老人,她不能让她带着遗憾上路。还有一个原因是六叔宗隽,父亲遗言对他颇为忌惮。银铃并不理解宗辅的忧虑,但她不会无视父亲的警告。她必须要看着六叔,看他没有了生母的管制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既然要走,就务必得通知萧显。银铃写了一封短信,交代春兰送到城外。宝通行外,萧掌柜在鄂州另有心腹,负责帮主人处理隐秘事。
春兰一走,春香立刻不安分了。
“姑娘,奴婢听说,南方人喜欢用梅花雪泡茶,要不要我去弄些来?”
“好啊,不过采雪似乎是有规矩的,你不如先问问王先生。若是去山上的梅林,你再问问谨言要不要一起。”银铃明知丫头贪玩儿,然而非但不阻拦,还热心地出着主意。春兰常说她太纵容春香,可她不想改变。想什么就说什么,喜欢做什么就要做,这样的日子,多好。
把人都打发走,院子里只剩下银铃自己。寂寞空庭,幸好两棵梅树开的热闹,白雪红梅,煞是好看。站在树下,银铃想起了赵佶。若能有他半成本事,画一幅梅花图,留到以后也是个念想。
“某在鄂州住了几十年,哪年也没有今年雪大,忒邪门。”院子外头,洒扫的仆役唠叨着。
以前如何银铃并无体会,但这个冬天下雪的日子确实不少,接岳云过来那天便是大雪纷飞。岳应祥,为什么迟迟还不露面?难道是归家心切、已经走了?
银铃叹口气,打算关大门回房,才转身,便看到门口台阶上伫立的人影。落雪满衣,他这是站了多久没动?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听箫管般的声音吟诵古老的情诗,银铃忍不住鼻子发酸。
“你来了?”
“嗯。这个,给你。”岳云走近她,微笑着递给她一卷东西。
“是什么?”
“画。不过,等我走了才许看。”
“好啊。那你等我一下,我也有东西给你。”
收好画纸,银铃领着岳云直奔竹园的马厩。追风多了个伙伴,一匹通体黝黑的骏马。
“你几时又得了好马?”岳云羡慕不已道。
“我表弟带来的。要不要试试?”
“可以吗?”劫后余生,他更加渴望能够拥有一匹追风那样的良驹。
“当然。你若能驾驭小黑,它今后,就是你的了。”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