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宫太皇太后赫舍里氏的健康状况愈发令人担忧,她时常会陷入昏迷,又或者突然对侍从们说:“武元皇帝来了、就站在寝殿门口”。皇宫里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上京就要迎来一场新的皇家丧礼了。
太皇太后有三个儿子,长子宗望最为出色,可惜英年早逝;次子宗隽和幼子讹鲁原本领兵在外,宗辅死后被双双调回上京。虽然失了军权,两个人却因此得以在病榻前陪伴母亲,勉强算得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常到皇宫里探望赫舍里氏的还有宗辅的遗孀。
女真风俗,丈夫死后妻儿由族亲收继。赫舍里氏可以听凭宗望的妻妾改嫁,却不希望他的儿子们叫别的男人“父亲”。天神答应了她的祈求。宗辅没有接收任何一个二哥的女人或者其他财产,只将三个侄子接到自己家里抚养、依旧叔侄相称,这个结果让赫舍里夫人大喜过望。
宗辅的正妻蒲察氏是个好女人,她对待侄儿既不简薄也不骄纵,和自家儿女一视同仁。她经常带着孩子们去给祖母问安,每次见到三个教养良好的小勇士,赫舍里夫人都会非常开心。
因为怕见的人多了不利病患养神,今天跟蒲察氏进宫的只有老大完颜京,两个小的齐哥儿、文哥儿没有来。太皇太后正好醒着,说了会儿话,就向蒲察氏问起了银铃。
据阿骨打说,他们这一支完颜氏,从始祖算起,总共有两位可以沟通神明的人,一位是老祖母--始祖函普的妻子,另一个就是他的小孙女。虽然丈夫言之凿凿,赫舍里氏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其时小丫头还是个未满周岁的婴儿。直到银铃预言了阿骨打毫无征兆的死亡,才让她对这孩子的灵异深信不疑。
银铃自幼被老道士“骗”入玄门,长大后虽然没有萨满的名号,但作为长白山神的祭司,她拥有某些连大萨满都艳羡不已的本领。一传十、十传百,亲戚们近水楼台,家有喜事的会请她登门给予祝福,即将远行的人则诚心祈求她可以送他们最后一程。
“她要是再不回来,老婆子怕就见不着了。”太皇太后说完叹了口气。
蒲察氏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详之音,赶紧笑着宽慰道:“怎么会见不着啊。皇帝都发话去找了,用不了多久肯定回来。您就宽心养身子吧,别说见铃儿,将来还得抱重孙呢。”
“养不好啦,自家人知自家事。你母亲都走了几年了,她比我还小两岁呢。”蒲察氏的母亲是阿骨打胞妹,与赫舍里夫人还有宗辅生母的关系很好。
“您的福气哪是我母亲能比的,快别多想了。铃儿那丫头,只要跑出去,准就疯玩儿的没够,等找回来您可得帮我好好管管她。”
“一家子还遮遮掩掩的,你当我老了病了就糊涂了不成?”太皇太后斜睨了蒲察氏一眼。
她是个睿智的女人,从阿骨打继任首领就一直陪在丈夫身边。风风雨雨二十几年,她经历了许多,也想了许多。朝局,她看的很清楚,她甚至严厉地告诫两个儿子必须蛰伏。她不想他们出事,银铃那孩子也不能。
赫舍里夫人突然意识到,她不该祈盼死神的降临,她还需要尽量多的做些事情。一念至此,枯瘦虚弱的老妇人那浑浊的双眼透出了久违的清明。用力握了下蒲察氏的手,太皇太后缓慢而坚定地说道:“避出去是对的,不过时候也差不多了。叫她回来吧。没有她送我,我走也走的不安心。老婆子会替你们安排好的,不用害怕。”
两天后,久不问朝政的庆元宫太皇太后传太保完颜宗翰入见。又过了两天,宗翰的王寨里,高庆裔大人破天荒头一次挨了主子的鞭子。
“高庆裔,你好大的胆子!”粘罕一声暴吼,把主屋外头伺候的奴才们吓的直哆嗦。
“当年希尹大人为了大王安危杀掉萧妃,大王都能赞一个好字。如今不过区区丧父孤女,一命可以……”高庆裔忍着疼痛继续劝谏。
“住口!”粘罕扬手又是一鞭。“老子现在就明白告诉你,把你那歪心思给我收了,否则,别怪老子不念旧情!”
粘罕说完,也不用高庆裔答话,冷哼一声,端起碗喝了口水,沉了片刻才又问道:“鄂州现在是谁的地盘?岳飞?”
“是。”高庆裔咬着牙,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仍旧不甘心。
“岳飞……哼哼,很好。你告诉刘豫,银铃要是折在那里,就让他儿子给公主殉葬吧。”
粘罕的忧虑自然有其道理,不过目前,鄂州对于越国公主还是非常安全的。
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岳飞已经在长子的卧室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因为连日不用炭火,房中冷的好似冰窟。
这间屋子和府里其他地方一样,外表光鲜,内中简陋。床榻桌椅都是极普通的木料,铺陈皆用麻布,没有金玉摆设,除了书籍、笔墨纸砚,另有两只造型古拙的粗瓷花瓶并一套茶具。角落里的衣架上挂着岳云的盔甲,是岳飞从营中带回来的。如今盔甲的主人仍在王家,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但始终昏迷不醒、无法正常进食,全凭灌些参汤药汤维持生机。
军演之前,岳云一连几天都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岳飞多次提醒也不见效。坠马事出,他第一反应就是小子骄纵懈怠,必须狠狠教训。还好没有当场处斩啊,否则现在,他岂不是要痛死了。
“该去陪他了。”岳飞想到。王忠民说,多跟病患讲话有助康复。五天了。五天,也许,今天就会好了。
岳飞站起身,刚一迈步竟然险些摔倒。踉踉跄跄扶着衣柜站稳,这才发觉,久坐不动,他不但腿脚麻了,手几乎都冻僵了。自己气血健旺尚且如此,换成虚弱之人岂不是要冻毙么!岳飞顿时沉了脸。
一声召唤,亲随李忠应声而入。
“去弄几个炭盆来熏屋子。这么冷,大公子回来如何住得。”
“是,属下这就去办。”
李忠领命而去,岳飞想了想,打开柜子,准备找身衣裳给儿子伤愈后穿。
岳云常用的衣物不多,都洗净了、叠放的整整齐齐。几个包袱里头是御赐的绮罗袍服,冬宴之后他外出曾经穿过一次。那是明目张胆违反家规的行为,岳飞原是要重重惩治的,但见岳云回来后情绪低落不争不辩,他最终不过是将儿子申斥了一通。
衣物之上有个包金嵌玉的楠木雕花盒子,做工精湛,喜鹊登梅图中鸟儿的眼睛甚至镶着细碎的宝石。这件明显本不属于自家的东西岳飞见过,挑开锁扣,果然,里面盛放着大唐颜真卿的亲笔。
“她知道儿子在学颜鲁公的字,就送了这个,说正好物尽其用。儿子推辞不过才收下的。父亲若觉不妥,儿子明天还她便是。”
那时,岳云说完这番话便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摆明了舍不得。现在想想,他不舍的恐怕不仅是一幅字吧。守在病榻旁边几日,听昏迷不醒的儿子喃喃呓语,翻来覆去就只有两个字。盛装出门,也是为了去见她么?
如此说来,儿子之前的反常,症结岂不就是……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李氏、李忠和几个仆妇。
“老爷,妾身可以进来么?”
“嗯。”岳飞闷声答应一句,将木盒盖子扣好,重又放回柜子里面。
李氏指挥仆妇们将炭盆放好,走到丈夫身边,柔声陪不是道:“是妾身疏忽。想着大郎不在家,就……”
“不必说了,几天而已,他又不是不回来,在不在的有多大分别。节俭没错,可也用不着省他房里这几斤炭。”岳飞粗暴地打断了妻子的话。
成亲几年,李氏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她登时红了眼圈儿。当真是继母难为,以前不觉得,终究还是应验了。忍着委屈,朝岳飞福了一福,李氏哽咽道,“是,妾身知错,再不敢了。大郎他,好些了么?巩家兄长说认识位姓刘的神医,要不要去请?”
不提巩家还好,一提巩家,岳飞立刻怒了。妻子坚持要聘巩氏女,儿子心有所属却不对他说,除了孝道,还不是担心他这个生父偏袒继母?错非如此,好好的一个人,何至于神思恍惚弄出纰漏,何至于现在性命都将不保。
“住口!”他大吼,“我这个亲爹还没死呢,大郎的事,用不着外人操心!你给我照顾好母亲和孩子们,不准再提巩家,也不准再见巩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