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右宣教郎王忠民至行在,宰相吕颐浩、签书枢密院事徐俯见之皆拜,舍于政府。忠民上疏力辞新命,且言:“臣为大金举兵,故自上大金国主三表,为辨理乞还二帝,本心报国,非求名禄。”帝不许。忠民以告置于椟中,藏之七宝山下。既见所奏留中,力恳求去,遂依商、虢镇抚使董先于军中。---《续资治通鉴》
难得平安年景,宋朝方面抓紧时间开科取士,赵构亲策正奏名进士于射殿,赐及第、出身二百二十余人;此外还阅视武举人弓马,录取贤能。
金国,完颜亶苦于年轻根基浅,面对三位强势长辈,打定主意暂时以退为进、悄悄巩固皇权。看鹬蚌相争并不意味着渔夫什么都不做,在心腹臣僚的协助下,完颜亶小心游走于于宗干、宗磐和宗翰之间,首先完成了追尊生父生母为帝后的意愿,为双亲定下谥号、造陵迁葬,“顺带”宣布彻底取消勃极烈制度。宗翰早在三月的时候就被削去都元帅之职易以太保,如今完颜亶趁着议定两宫太皇太后尊位的大喜事,借口封赐群臣升宗磐为太师,与太傅宗干还有宗翰共领三省事。皇帝自觉手段高明,不过出乎他预料,与当初宗翰反应平平相比,宗磐怨气之大恨不得连混同江都承载不下。想一想有情可原,宗磐本以为完颜亶登基后会沿袭女真旧俗立他为谙班勃极烈,现在那小子推行汉人制度,皇位父子传承,作为堂叔的他再没机会坐上龙椅。如此巨大的落差,岂是三公之首加个宋国王的爵位能弥补的。宗磐借着到宫里看望太皇太后唐古氏的机会闹过几次,唐古氏最初还劝解儿子,后来干脆什么也不说、就冷眼看着宗磐倚疯撒邪。宗磐比皇帝年长二十多岁,就是立为皇储,活不到继位那天还不是空的?横竖都是一人之下,何苦非要那个虚名。
作为母亲,唐古氏只想儿孙们平安终老,劝不住儿子,她能做的便是对皇帝愈发慈爱。完颜亶尚未成亲,上京皇宫的女主人只有两位太皇太后,太祖后赫舍里氏身体不好,深居简出、平素祖孙见面说话都少,叔祖母无微不至的关怀对于从小失去双亲的完颜亶来说就显得格外宝贵,投桃报李,他对宗磐格外的优容。
这天,完颜亶去探望过祖母之后,便转去了叔祖母的明德宫。九月的上京已经相当寒冷,太皇太后寝殿里却是温暖入春。唐古氏早就备下了吃食,有汉人厨子做的细点心,也有女真人喜欢的肉食热汤,祖孙两个边吃边拉家常,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日渐衰弱的赫舍里氏。
“大萨满说,你祖母的病,最好让公主想想办法。她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唐古氏忧心忡忡地说道。
“走的时候只说要去南边转转,到齐国的时候报了一回平安,现在在哪儿,孙儿也不清楚。”
“那怎不让人找啊!听说南边乱糟糟的,你三叔尸骨未寒,你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对于丈夫临终时特别交代要她关照的晚辈,唐古氏丝毫不敢轻忽。
“是,孙儿明日就吩咐臣下找人。”
夜深人静,完颜亶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的铃儿妹妹。
“铃儿,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迟迟不归?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三叔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就是有那个心思,也不忍让你难过啊。”
遥远的南方,银铃才不管有人因她而胡思乱想夜不成寐,成日里好吃好睡、怡然自得乐不思蜀。种毅说她是在玩火、等被人发现身份哭都来不及。
“杞人忧天。”银铃如此回答。岳飞见过她了,他会轻易相信颜姑娘其实姓完颜么?就是相信,他会不上报中枢便自行处置么?如果赵构知道大金公主驾临,他会如何做?砍她的头?不可能。因为自赵九哥登基,他派往大金求和的使节就没断过。
种毅知道,除非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则谁也无法改变银铃决定的事。再想想与韩世忠部那场遭遇战,明显就是针对她的阴谋。远在江南都逃不开算计,上京,还不知有什么麻烦在等着她。留就留吧,谨慎些、警醒些,无事最好,真有麻烦,护着她逃过江就是。
种毅至今无法将公主视为寇仇,虽然她已经对宋军开了杀戒,但毕竟是为了自保求生。相比银铃生死攸关之际还不忘替他考虑,他为了宋军利益故意拖延求救时间,这样的行为让种毅在她面前抬不起头。终究是亏欠她的,只要她不祸害大宋,他宁死也要护她周全。
都盘算好了,接下来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她们就像一群越冬的候鸟,在南方的栖息地上耐心等候着下一个春天降临。
鄂州城说大不大,秋娘才出门买了两回东西,便结识了牛皋的妻子冯氏、还被对方迅速引为知己、热情邀请她带女儿到家中做客。秋娘哭笑不得,她最怕公主在鄂州惹是非,现在银铃清清爽爽的,倒是她先弄出麻烦了。
“怎么是麻烦呢?去,我陪你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银铃兴致勃勃地鼓动秋娘赴约。自从见过了岳家父子和张浚,她对南朝人物更加好奇。牛皋牛伯远,岳飞帐下数一数二的领兵大将,攻克随州有赖他的妙策,去年打败四叔的还是此君。他家的邀请,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牛家在城外东湖边,房舍不算多,但是占地颇广,一座可以跑马射箭的小校场彰显着主人的武将门风。
“买的早,又是城外,所以地价便宜。要不然也置办不起这么大的院子。”边逛园子,冯氏边向客人解释。
“姐姐持家有方。”秋娘点头赞道。
“妹妹快别这么说。不怕你笑话,姐姐我就是庄户人家的女儿,眼界浅,手里有了钱帛也就知道盖房子买地。”
“房子、地好啊。等将来牛姐夫发达了,姐姐盖百十间屋,舍给无钱无房的寒士居住,那士林还不知要怎么称颂呢。”秋娘半真半假地出主意。
冯氏闻言大笑:“嗨,我们一家子都是文墨不通粗枝大叶的,再好的词儿咱也看不明白啊。”
“我啊就是发愁玉蓉,出嫁了可怎么当的了主母。”牛皋夫妻有两儿一女,儿子都已娶妻,女儿玉蓉也许了人家、男方姓王,祖上世代行医。婚期不远,冯氏正精挑细选地准备嫁妆。
“蓉娘很好啊,牛家门第又不低,姐姐愁什么呢。”
“妹妹你不知道,我那女婿如今是白身不假,可他老子不是寻常人啊。”
“哦?怎么不寻常?”
“妹妹也是打北边来的,可听说过《九思图》?那就是我那亲家公的大作。”
王忠民,原籍颍阳,家学渊博、幼通经史。靖康年间数度上书朝廷言边事。齐国立国,王忠民作《九思图》以明大义,中原百姓几乎尽人皆知。绍兴三年到行在觐见,连当时的宰相吕颐浩、还有签书枢密院事徐俯对他都格外礼敬。
“这人也怪,你说他心系国事吧,不管是当初的靖康皇帝还是如今这位官家,召他做官他都概不奉召。好几位大员,比如说翟兴父子,还有张仆射,请他做僚属,也都一律回绝。渡江之后就隐居,前两年才勉强受了个宣教郎的闲官。”
“一心为公,非冀名禄,王先生是真人。”
“真不真的我不清楚,反正够怪的。我怕玉蓉不懂规矩、嫁过去以后被嫌弃。要是懂规矩,凡事按着规矩来,横竖那老头也不能鸡蛋里头挑骨头。哎,她要能有你家如玉三分好,我也就不发愁了。”
如玉,这是银铃及笄时,赵佶“赐”给她的小字,还煞有介事地说唯公主的样貌才能完美诠释赵家祖宗那句话,可惜就是姓了完颜。
“她呀,看着乖巧,其实是个磨人精。”秋娘抿嘴浅笑。
“磨人精怎么了?这们好的摸样品格,姐姐就没见到过。我家那两个蠢笨、又都成了亲,不然我就是厚着脸皮也要求娶回来作媳妇,当仙女供着我都乐意。”
“姐姐可莫要当面夸她,不然没法管教了。”
“那没问题,你放心就是。不过说到管教,姐姐倒有个不情之请,你若是有功夫的话,帮姐姐个忙,教导玉蓉几日吧。”
玉蓉比银铃年长,个子高挑,浓眉大眼,心直口快的性格有些像男孩子。她会拳脚,也会骑马,银铃稍微表露了一下对武事感兴趣,她顿生相见恨晚之意,立刻就要拉着客人去校场玩耍,可一想连日来老娘的嘱咐,又不得不熄了心思。
“哎,嫁人可真麻烦。做饭裁衣管家也就罢了,还要练字弹琴学规矩,还让不让人活了!”玉蓉揪着柳枝哀叹。
银铃最喜欢结交开朗外向的女孩子,所以她很真诚地表示了同情,还说如果玉蓉确实学不来那些规矩,她愿意帮忙想办法应付。玉蓉高兴坏了,作为报答,她发誓有机会一定要带小姐妹干点儿“有意思”的事情。
在牛皋家玩儿了一天,回到竹园,洗漱了,银铃意犹未尽,拉着秋娘陪她躺在床上说话,话题当然还是围绕在牛家的见闻。
“王忠民啊,好像……祁先生提过的。”银铃有次带着太医祁宰去给赵佶的郑皇后看病,祁宰向赵佶提起这个名字,说其人不但作《九思图》传行天下,还三次给吴起买上书要求放归赵佶赵恒父子,言语中尽是钦佩。
“祁先生也是听大王说的吧,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你说你,有用没用的都记着,累不累。”秋娘宠溺地轻轻戳了下银铃的额头。
“呵呵,你不说我也想不起来嘛。继续说,那牛家怎么跟他结成亲家了呢?”
“那位唯独和董先有缘,董将军奉之以师礼,他到哪儿,王先生就跟到哪儿。那董觉民又和牛将军是好友。”
懂了。爱屋及乌、志趣相投……总之,就是那个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