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就看见爷爷常常坐在院子里编草鞋,他身旁的那一堆草,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细密的光。
爷爷是村里唯一穿着草鞋的人,每年天气一转暖,他便把草鞋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晾晒。穿上草鞋的爷爷精神焕发,就像他当红军过草地的时候,穿着草鞋轻快地走在阳光里,仿佛那一双脚被囚禁了整个冬季,终于重获了自由。
我穿过爷爷编的草鞋,柔软清凉,说不出的舒服。爷爷说草一定要选好,那些干枯后却不失韧性的草,是最好的材料。爷爷那时干活多,整日在田里劳作,草鞋破损很快。可是爷爷并不担心,在家里还有许多双,而且闲暇时,他便坐在院子里编草鞋,有时蹲在一旁看着他,我会惊讶于那一双粗糙的手竞能如此灵巧,把阳光,把那些过去的岁月都编了进去。
干了一天的活儿,爷爷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草鞋,挂在院子里的树枝上。于是草鞋便在晚风中摇摇晃晃,那些浸透的汗水也挥发于无形,草鞋很快便又变得干爽了。爷爷夜里去院子里收鞋,怕凌晨的露水重新把它们打湿。躺在炕上,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就会坐起身来,看见那双草鞋在树影中摇曳着,然后一双手轻轻地把它们摘下。爷爷把草鞋捧在胸前,仰头看着天,静静地站上一会儿,才慢慢地踱回房去。那样的时刻,他也许又回想起曾经的岁月,在那些险山恶水中足穿草鞋奔走如飞。
有一次,爷爷躺在炕上抽烟,由于太劳累,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手中的烟袋掉落在地上。而地上,堆着他编出的那些草鞋。于是很快燃烧起来,几十双草鞋终于化成了一堆灰烬。爷爷一边清扫着草灰,一边说:"幸好外边树上还挂着一双,明天还有得穿!"我问:"你辛辛苦苦了几个月编的草鞋一下子全烧没了,一点儿不心疼吗?"爷爷拍着我的头说:"心疼什么?甸子上有那么多草,还怕没有草鞋吗?"果然,第二天爷爷便又开始编草鞋了。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去外地上学,整个大学期间我只回来过一次。爷爷已经再也干不动活儿了,可是依然编着草鞋,那么多的岁月就在他指间流走了,那一双双草鞋里,浸透着爷爷一生的故事。
再后来,我在外地工作,起初的日子诸事不顺,许多梦想都一一破灭。那些日子我心哀若死,为了逃避无所不在的伤痛,我终于又回到了故里。见到爷爷,我落泪了。如今的爷爷身患重病,几乎不能走路,只能拄着拐杖双脚一点一点地向前蹭着。刺痛我眼睛的,是他脚上的草鞋。
我向家里人倾诉了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失落与痛苦,爷爷在院子里编着草鞋,那些草都是爸爸从甸子上给他打回来的。那天午后,我像小时候那样蹲在那里看着爷爷,爷爷的双手再不像过去那么灵活了,动作缓慢而沉重。良久,爷爷放下手里的草鞋,抚着我的头说:"那年,爷爷的一堆草鞋都烧没了!"我轻轻点头,爷爷接着说:"你问我为啥不心疼,我说,甸子上有那么多草,还怕没有草鞋吗?孩子,只要你心里有奔头,还怕干不成事吗?"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
那个秋天,爷爷永远地走了。我们把他留下的那些草鞋在坟前焚化,满甸子的草一片金黄,可是,再没有一双手把它们编成鞋,再没有一双脚带着它们健步如飞。是的,长眠的爷爷再也不需要草鞋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女儿拿着一本《红军的故事》问我:"爸爸,草鞋真能穿吗?"那一瞬间,心中像起了雾一样,穿行着无数往事。而爷爷穿着草鞋的身影却越发清晰,还有那个午后他对我说的那番话。那个晚上,我梦见了故园中的那棵树,还有树上那双随风摇晃着的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