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节车厢也许是世界上最拥挤的空间。座位上,过道上,甚至厕所里,满满的全都是人。人和人挤在一起,前胸贴着后背,呼吸与汗水混杂交融,难分彼此。是下午,窗外冰天雪地,车厢里却酷热难当。从郑州上了火车,我就被挤到靠近车门的位置,汗流浃背的身体迎接着硬挤进车厢的寒风,苦不堪言。
不断有人挤过来打水,泡茶或者泡面,盯住我看,面无表情。终被挤成一只脚站立,我低声骂一句,又说:"这火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徐州?"
凭经验,到徐州站,车厢里就宽松了,运气好的话,还能混到一个座位。
这才注意到蹲在门边的那位农民工。之所以确定他是农民工,是因为他卑微的表情以及靠在身旁的竖起的蛇皮口袋。那是农民工特有的表情和行李,一种身份的刻意暴露。
顺便问他一句到哪里下车,他答烟台。我说:"和我一样,咱们还得一起熬上十几个小时……不过这么挤,说不定熬不到烟台咱俩就给挤死了。"想不到他竟然说:"我倒希望火车别到得太早。"
别到得太早?我吃了一惊。
"到得太早,我还得在车站呆上半宿。"他说,"火车上虽然挤,总还暖和一些……车站就不一样……得坐明天最早一班汽车才能回家。"
"可是火车站附近有很多旅店啊?"
"不安全。"
"怎么会不安全?那里治安很好的。"
"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怕不安全。"
"如果你带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或者很多钱,可以托旅店代为保管。"
"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怕不安全。"
表情和语气很是固执。我不知道他说的"不安全"到底指什么,是怕有人抢走他的钱,还是怕人身受到威胁?我在想,以他这样的打扮,也许连贼都不屑下手吧。那么,是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住店的钱?在城市里白干了一年的农民工,并不少见。
他的手里,抓一个用废弃的塑料管黏成的坦克。他告诉我,那是他用工地上的废料给儿子做的玩具。不过沾的不结实,他晃晃手里的坦克说:"得这么拿着,放包里的话,准得压碎!"
列车到了徐州站,我与他都得到一个座位。一坐下他就闭上眼睛,头靠着座背,睡过去的样子。可是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的眼睛翕动着,每隔一会儿,就睁开看一下周围。他的眼神充满警惕,似乎他对所有人都怀着戒备。
后来他开始静静地吃饼干,喝一杯没有开透的热水。我对他说:"要不,把这个坦克卖给我吧?"
我猜他肯定是没钱住店。"不安全"只是一个幌子,是农民工特有的维系自尊的一种方式。"卖给我吧!"我说,"我出一百块钱。"
"你买这个干什么?"他有些奇怪。
"当成工艺品。"我说,"你手艺很好的……肯不肯卖?"
"肯定不卖。"
"一百五怎么样?"
"多少钱都不能卖。"他说,"这是我给儿子做的,怎么能卖呢?"
"但是你可以再给他做一个啊,或者,去商场为他买一个别的坦克车,一百五,肯定够了。"
他看着我的脸,研究我的表情。他肯定猜出了我的用意。他说:"谢谢,不过这个坦克车,我不会卖的。"
他端了水杯去打热水,邻座上一位男人冲我笑笑,小声说:"这个人不识抬举啊。"
他回来,重新坐到我的对面,慢慢喝着水,眼神仍然是警惕的。那眼神拒人千里之外--也许,他真的感到这个世界不安全。
"你完全可以去找一个旅店。"我劝他:"在车站呆上半宿,会把你冻成冰棍。"
他笑笑说:"没关系,习惯了。"
"或者,你跟我走。"我继续说,"我认识一家旅店的老板……"
"真的不用。"他摆摆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再说我还想随便逛逛……"
"逛逛?"
"随便逛逛。"
"可是到烟台的时候,应该是夜里三点多钟吧……你到大街上逛逛?还要背着你的行李?"
"也许会吧。就在车站附近走走……反正那时天也快亮了……我爱人一直想让我给她讲讲城市的夜景……"
"可是你一直在城里打工啊!"
"可是我晚上从不出去。"
"工作很累吗?"
"主要是怕不安全。"
又是不安全。我不知道城市为什么会给男人留下"不安全"的印象,难道有人伤害过他么?或许在他看来,所有家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吧可是今夜,我想,他注定在一个"不安全"的地方熬过一夜。也许他真会在车站附近转一转,看两眼城市的灯火,然后回家讲给自己的妻子听;也许他只会缩到一个角落,睁着眼睛熬到天亮,然后为他的妻子,描述虚构出来的城市夜景。
我注意到他把饼干包装袋和被人们丢弃的矿泉水瓶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我知道这些东西可以换来一点点钱。我想也许他会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为什么不呢?这样的男人,干出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
他闭起眼腈睡觉,仍然每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睛看一下周围,又把手里的玩具坦克握得更紧。倦意阵阵袭来,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列车已经抵达烟台站。
他扛着行李,拿着坦克,并不忘带上那个装着几个矿泉水瓶的塑料袋。出站后,我跟在他的后面慢慢地走。我讶异地发现他走向一个垃圾筒,将手里的塑料袋认真地放了进去--他绝不是丢进去的,他的确是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动作和姿势,甚至有些恭敬。我猜他要把这几个矿泉水瓶送给早起的拾荒者,尽管他们注定不会谋面。
他发现我在看他。他盯住我,目光中含着拒绝。他拒绝我对他的留意,就像他拒绝旅店,拒绝帮助,拒绝城市,拒绝城市的人群。也许回家以后,他会再一次来到城市,也许,他会永远留在他有家的村子,不再出来。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农民工,城市里到处都是。或许他们也曾经试图接近并且融入城市,却被城市无情地拒绝;或许他们从来未曾想过接近并融入城市,他们对城市,一开始,就怀有一种戒备、防范、拒绝和恐惧。尽管他们生活在城市里,可是城市的灯火,与他们,没有丝毫关系。
他们只是过客,城市的灯火注定与他们无关。其实,最开始,是我们这样说的。我们这样说,说多了,他们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