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百年洪灾
南下的火车,先是在一片蓝天下行驶,然后不知不觉就行进在昏暗之中,接着又行驶在小雨里。火车驶过徐州,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厢向打鼓一样砰砰作响。
七十年代最严重的一场暴雨向江淮大地袭来。
倾盆大雨已经稳稳地急急地下到了第三天。从天到地,从近及远,整个淮河流域浸泡在水中。
小斌望着窗外的雨帘,心里七上八下,冥冥之中,他仿佛听到了晓曼的呼唤。他决定先回张町公社看看,尽管他知道县公安局可能还在通缉他,他问心无愧,他要勇敢地直面要来得一切。
火车在宿县缓缓停下。车门一开,小斌跳下火车,冲向检票口,瞬间被一阵瓢泼大雨打了回来。他从上衣口袋拿出那封将军的信和张兰萍留给他的电话,在拉圾桶里找了块破塑料布包好,重新放进口袋里,再次冲进雨里,向长途汽车站奔去。
农机二厂旁边的浍河,雨季前还干涸无水,现在已是河水爆满,湍急的河水咆哮着翻滚着向东冲去。河两岸已筑起高高的堤坝,看似没有什么险情,堤上只留下不多的村民在巡堤。
厂里已停工,所有的工人都回家参加各自村子的防洪去了。贺小斌赶回工厂后,没有人追问他这一段时间的去向,他被分配在厂里值守。
他望着门外的大雨,听着屋里漏下水滴敲打脸盆的声音,心里想着晓曼。王晓曼的村子就在水库的下面,他不得不为她们担心。
“这么大的雨,水库能顶得住吗?”
“万一水库决堤了......”
他不敢再往下想,急得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电话铃声大作,他急忙抓起电话。
“喂,是农机二厂吗?”
“是!您是哪位?”
对方显然对带有京腔味普通话回答惊住了。半响,对方才讲道:“把你们厂长叫来,我们是县抗洪指挥部。”
“厂长——,电话!”小斌对隔壁房间喊了一声。
厂长急忙赶过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电话:“喂,我是梁厂长。”厂长的淮北口音很重。
“老梁啊,我是吕部长,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贺小斌?”
梁厂长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小斌。
“你控制好他别让他再跑了,我马上带公安局的人过来。”对方没有听到梁厂长的回答,大声喊道:“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梁厂长又瞟了一眼贺小斌,放下电话。
“厂长,有任务吗?”小斌真以为是抗洪指挥部的电话。
梁厂长没有回答,他在屋里踱着步子。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贺小斌感觉到什么,轻声问:“县公安局的电话?”
梁厂长停在小斌面前:“嗯。”他稍停片刻,指了指门外大雨中的拖拉机,语气坚定地说:“你快开拖拉机去看看小王,这里我来值班!”他看贺小斌还在犹豫,提高声音说:“他们要来抓你,你赶快去找小王,把上访的事交待一下。”
贺小斌不在犹豫,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布包好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衬衣口袋里,披上雨衣冲进雨里。
他跑到工棚下一台铁牛55旁边,飞快地爬上驾驶座,插上钥匙一拧,拖拉机一声轰鸣,烟道喷出一串黑烟。小斌急打方向盘,开出厂门,拖拉机消失在雨雾中。
乡间雨中的泥泞小道上,空无一人,道路两边的水已漫上路面。拖拉机喘着粗气前行,快到张店的村口时,拖拉机一个侧滑,斜翻到路边水沟里。
小斌从驾驶室里爬出,混身泥水。他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向村里奔去。
张店村的四围已打起圩坝,水随风起拍打着圩坝,时不时越过圩坝的顶端流进村子。
村里好象没有什么人。
“有人吗?有人吗?小斌边喊边向晓曼的住处跑去。晓曼的房门敞开着,由于地势低洼,水已经淹进屋里。
“晓曼?晓曼?”虽然他已经看到屋里没人,还是大声叫着。“人呢?”他正感到奇怪时,看到村革委会张主任远远走来。
“张主任,张主任!”
“贺师傅?你怎么在这?”
“人呢?”
“上级通知,水太大了,要泄洪,大家都转移到水库大坝上去了。”
“王晓曼呢?”小斌大声喊,生怕雨中队长听不见。
“也在坝上,你快去找她吧。”
“你呢?”小斌刚要转身又停了下来。
“我再检查一下就去,你快去吧,再过半个小时就泄洪了。”
“张主任,小心一点啊。”贺小斌看张主任向他挥挥手,便转身向水库方向奔去。
水库大坝上,来自附近各村的老乡零乱地站的到处都是。有的穿着雨衣,有的打着雨伞,大多数只是顶着一块装化肥的编织袋或披着一片塑料布。拉家带口的就挤在简陋的帆布帐篷里。
堤坝的另一侧停放着一排拉着挂斗的拖拉机和解放牌汽车,挂斗和汽车上堆放着各种防汛物质,抗洪民工在不断往下卸着这些物质。在县里下来的干部和公社书记的指挥下,场面有序,人们并不显得很慌乱。
平时旱季只有池塘大小水面的浍河水库现在已是浩瀚的象无边的大湖泊,水浪在大风的推搡下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坝,正常的泄洪道已开到最大,瀑布般的库水象是被抛出去一样垂直急速地砸向浍河,浍河象一匹脱缰的野马向淮河干流奔去。浍河的水已和两边的堤岸齐平,随着泻洪的加大,水位还在上涨,一旦决堤,浍河两岸的村镇将全部被淹没。
公社书记和县里的几个干部跑来跑去,他们已经接到县抗洪指挥部的指令,必须全力保住浍河大坝,放止大坝垮塌造成浍河河水上涨的失控,进而保证淮河洪峰的形成在可预测的范围内。
“晓曼!晓曼!”小斌刚刚登上大坝,就一面喊,一面在人群里搜寻。
“哥!我在这!”晓曼从一顶帐篷里钻出,打着伞跑向贺小斌。
“晓曼。”
“哥。”
雨中两人手握在了一起。
小斌接过伞,怕雨淋着她,把晓曼往怀里搂了楼。晓曼绵羊般的靠在贺小斌的怀里,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
她抬头望着小斌满是泥泞的脸,心疼地用手帮他擦拭起来。
“晓曼,我刚从北京回来。”
“你去北京了?”
“我这有一封北京首长给我们省知青办任主任的信,等雨季过去我们一起去合肥找他。”贺小斌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掏信,刚要把怀里的塑料袋掏出来,猛地从远处传来惊恐的叫声。
“不好啦,决堤啦——!”慌乱的尖叫立即打破了坝堤刚刚的平静。老乡们恐惧地纷纷向水库大堤的两头跑去,宽阔的水库堤坝上顿时只剩下了几个不知所措的干部。
向大坝中间望去,大坝已经被撕裂开一米多宽的口子。洪水涌出,在巨大的库水压力下,浪头象妖魔般飞快地撕扯着豁口。
小斌推开晓曼,扛起沙袋向缺口跑去。干部们这才缓过来,急忙指挥起抢险人员扛起沙袋,跟在贺小斌后面向缺口跑。
抢险堵漏开始,可是巨大的水流冲击力岂是几个沙袋能堵住的。扔下去的沙袋,瞬间冲得无影无踪,眼见得口子越来越大,决堤垮坝随时都可能发生。
“快撤吧!”有人向公社书记建议。
情急万分。
贺小斌回头猛地看见晓曼身旁停着一台正在抢卸石块的解放牌卡车,他急步跑回到晓曼身边。
“晓曼,快离开这,要决堤了!”他一边推搡着晓曼一边从上衣口袋掏出塑料布包塞到她的手里。
“拿好,雨停了看。”他略停了一下,接着说:“吕部长要来抓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一定会上音乐学院的!”说完,他双手用力抱了一下晓曼,转身飞快地向汽车跑过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晓曼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捧着塑料包,傻傻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斌冲向汽车,少年时期最喜欢演奏的钢琴曲——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在胸中回荡。他拉开车门,启动汽车,用最快的时间完成一档到五档的转换。解放牌象脱缰的野马在水库大堤上奔跑,在雨雾中向水库缺口飞驰而去。
小斌不断地踩深油门,汽车劈开雨雾变成了一匹发怒的狮子,在缺口处,带着一车石块,带着贺小斌,飞身而起。
当汽车到达缺口的最高点时,人们看到,驾驶室车门瞬间被推开,贺小斌越出车外。他和汽车一起坠下。
汽车稳稳地堵住了水库缺口,贺小斌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坠落进了翻腾的象开锅的一样浍河河水中。
“哥——!”王晓曼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瘫软在地上。
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开上堤坝,戛然一声停在人群的后面。没有人理睬跳下车的吕部长和身后的民警,大家簇拥着王晓曼向堵住的缺口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