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孙多慈以满分的成绩正式考入中央大学,蒋碧薇才觉得如临大敌。一想到在未来的四年里,孙多慈每日都与徐悲鸿朝夕相对,她便浑身不自在。于是,她给了徐悲鸿一条路辞职出国。
顺着她的意思,徐悲鸿垂头丧气地写了一封辞职信,却并未把它呈交上去,反而提着行李箱离家出走了。蒋碧薇被吓得不轻,之后,出国的事也不了了之了。而徐悲鸿则变本加厉地,根本无意去隐瞒这段地下情了。
在与孙多慈的恋爱中,徐悲鸿开始变得细心,他常常在聚会中借故溜走,在酒席之上也不忘抓些瓜果放进口袋,早晨出门的时候还傻里傻气地往包里塞几张小画,带给孙多慈。这些孩子气的举动大概只有痴人能做得出来,徐悲鸿的痴是因为爱到醉了。这些行为,他或许有些掩饰,可蒋碧薇眼神如此雪亮,又如何不知。她晚年写回忆录,处处透露出嫉恨,其实她更多的是心凉。徐悲鸿若是曾经把对孙多慈十分之一的好给她,后来也不至于愤恨如此。
民国时期的师生恋不少,可恋到徐悲鸿这地步却也罕见了。在学校里,徐悲鸿更是处处维护孙多慈,逢人便夸赞她的才华,给予特殊关怀,在同学中间引起了种种猜忌和闲言闲语,甚至有学生抗议,说徐悲鸿的学生只有一个,他们这是在“陪太子读书”。有甚者更是在学校里张贴标语,大肆抗议。可是徐悲鸿根本不忌讳这些,他全然抛弃了昔日的胆怯与懦弱,这一回,他就要爱得满城风雨、轰轰烈烈。
与蒋碧薇私奔之时,隔着片海洋,他也谨小慎微,有熟人来拜访就把她藏在卫生间里,生怕引起非议。可是,如今就在一座南京城,他有妻有儿,却毫不避嫌地在众人面前对孙多慈体贴关怀。其中差距,还怕只是因为爱的程度不一。
在这段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孙家也开始警惕起来。孙多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她曾经有过两个兄弟,都不幸夭折了。对于这么一个女儿,孙家自然视之矜贵,决计不能让她卷入不利的处境。徐悲鸿与孙多慈的恋情被公布于世之后,孙母来南京租了个房子,陪同孙多慈住在校外。
不过,面对外界的种种压力,两人也并未动摇,只是自顾自地在热恋中沉沦着。1934年秋天,徐悲鸿带领学生们去杭州天目山写生。一日,徐悲鸿单独带着孙多慈上山写生,孙多慈看到一棵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红豆,十分喜悦,便摘了两粒饱满赤红的豆子送给徐悲鸿,贝齿盈盈,念出王维那首著名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因着两粒红豆的情分,这段恋情被推向一个高潮。后来徐悲鸿将两粒红豆镶在金戒指上,又镌刻“慈悲”二字,实在是罗曼蒂克。其实,徐悲鸿这个人很唯美,对待感情,他从来不像他的生活那般简单朴素。可是,他的浪漫却又极其吝啬,只为个别人开放。
此时,与蒋碧薇一对的水晶戒指早已不知去向了,徐悲鸿日日把玩在手的是红豆戒指。在蒋碧薇眼中,那颗红豆就像是耀眼的太阳终日在她面前闪耀,叙述着他对另一个女人的爱。而那次天目山之行,又惹起一段风波。原来,徐悲鸿与孙多慈在山上单独相处的时候,有好事的同学在一旁偷窥,还拍下了他们接吻的照片。
若说出于夫妻情分,蒋碧薇对徐悲鸿一直是在等待,等他迷途知返、回心转意,那么对于孙多慈这个第三者,她早已丧失了耐心。徐悲鸿在南京的新居落成之时,孙多慈曾经以学生的身份送来一百棵枫树苗。东窗事发后,蒋碧薇将对孙多慈的恨迁怒于这些草木,把枫树苗全数拔光烧毁。可徐悲鸿不乐意,心中十分怀念,便索性将自己的寓所取名为“无枫堂”,又刻了一枚“无枫堂”的印章,钤刻在每一张画上。在这场长达十年的三角恋中,蒋碧薇永远都是最失态的那一个,她被逼着一次又一次爆发,悍妇一样去争夺属于自己的地位。可徐悲鸿总是不动声色地忍受着她的每一次疯狂举动,然后以一种近乎唯美的方式来补救,为他和孙多慈的爱情正名。
有一次,趁蒋碧薇不在家,徐悲鸿居然邀请孙多慈来家中玩,她便带了几个同学一起过来。谁知她们竟与蒋碧薇打了照面,几个同学见了蒋碧薇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师母,唯独孙多慈一言不发,昂着头走过去了。
这次见面,是二人为数不多的正面交锋,却令蒋碧薇一直怀恨在心。在这个姿态傲人的小姑娘面前,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丧失了高傲的筹码,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丈夫的爱。当蒋碧薇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姿态全无之时,她第一次开始正视自己的一败涂地。
我的心曾经悲伤两次
徐悲鸿的一生画过很多画,有些是为了练习,有些是赚钱救急,也有一些是为了把记忆风干上色,永远鲜活地保存在画布上。在他的笔下,蒋碧薇是朦胧的,眉目带着氤氲之气,如他曾经在蒋家邂逅的少女,隔着一些人和正经严肃的寒暄,远处的她端庄中有些娇羞,美丽而神秘。神秘……代表着诱惑,同时也意味着不理解。可是,他画中的孙多慈给人感觉却极其明朗,温顺可人,清纯脱俗。
或许,这就是他对这两个人的不同之处吧。爱情建立于相互的理解和支持,可是,徐悲鸿始终不理解蒋碧薇对生活的恐惧,在近似于那些流浪的日子里,他常常令她感到空洞,缺乏安全感。他与孙多慈的婚外情,更是令蒋碧薇无地自容。
其实,徐悲鸿的见异思迁几乎是铁定会发生的事实。蒋碧薇坦言,他们常常无话可谈。在认识徐悲鸿之前,她对艺术并无多少了解。和徐悲鸿一起四处漂泊的时候,她学过音乐,也曾学过日语法语,可几乎都是玩票,并没有过多大成效,徐悲鸿也常指责她不好学。比起聪颖好学、年轻貌美的孙多慈,蒋碧薇的确要差了几筹。
徐悲鸿是艺术家,以追求完美为己任,在不圆满的爱情面前,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因此铆足了劲儿地去追求新欢。这样的爱情补救计划,几乎是民国大师们荷尔蒙驱动下集体出轨的一条路,徐志摩经历过,胡适尝试过,这和徐悲鸿多少有点不一样,因为他的对手不是包办婚姻下父母硬塞给他的妻,而是十八岁就反抗家庭、与他私奔去海外的恋人。
抗战期间,徐悲鸿辗转到广西。孙多慈一家正好也避难来了桂林,于是,徐悲鸿便借机摆酒设宴,为孙家人洗尘。可是无论徐悲鸿如何努力,孙父的态度一直都很固执,坚持说:“徐先生和我女儿是师生,要想打破这层关系,我是决不许可的。”这也是孙多慈最终与徐悲鸿无果的最重要原因。
为了获得孙家的亲睐,徐悲鸿决心扫清障碍。1938年 7月,徐悲鸿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启事:“鄙人与蒋碧薇女士已经脱离同居关系,彼在社会上一切事业概由其个人负责。特此声明。”
这则启事发在广西一家报纸上,两行小字,不甚显眼。不过事情还是很快就在朋友间传开了,蒋碧薇也从朋友手中看到了那则启事。“同居”二字,着实灼伤了她的双眼。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蒋碧薇彻彻底底地死了心。
然而,徐悲鸿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打动孙父,他还是坚决反对两人的结合,最终带着女儿离开了广西。两头不讨好的徐悲鸿,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辗转。他回重庆蒋碧薇的住处,蒋碧薇坦言,他们之间的裂缝已经无法弥补,那个家里也没有了他的位置。无奈之下,他又给蒋碧薇的母亲写信,说要把孙多慈所赠的红豆戒指送给蒋碧薇,以求破镜重圆。
其实,在这间隙,徐悲鸿还向一位名叫冬渡兰的女伶求过婚,结果被婉言拒绝。他此时玩浪子回头的戏码,不仅是轻看了蒋碧薇,对孙多慈来说亦是侮辱。
在那场漫长的拉锯战中,徐悲鸿的态度一直游离不定,令蒋碧薇不禁自危。若是她的性格软弱一点,或许会就此认栽,或是咽下苦水,大度地接受他的迷途知返。这样的路,没少有人走过。可她到底是那个十八岁就为爱私奔的蒋碧薇,她的婚姻轮不到别人来左右。即使是分道扬镳,她也要为自己的前程好好计划一番。二十年前没有计较过的东西,如今她要一一清算。
1944年初,徐悲鸿再度登报,在《中央日报》上登启事:“悲鸿与蒋碧薇女士因意志不合,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中经亲友调解,蒋女士坚持己见,破镜已难重圆。此后徐悲鸿一切,与蒋女士毫不相涉。兹恐社会未尽深知,特此声明。”
这是徐悲鸿第二次登报启事,在世人面前开诚布公地说要与她蒋碧薇断绝关系。用的词,依旧是那个刺眼的“同居”。若说此时的蒋碧薇已经心如死灰,不再计较,那么三日后,当徐悲鸿便登报宣布与廖静文结婚时,她恐怕已再度沉沦。
十几年后,蒋碧薇在《我与悲鸿》中回忆徐悲鸿对她的一次次中伤,她反复声讨的都是“十八岁我那年放弃一切与他私奔,如今却换来这么个下场”,那口吻像是失足少女沦为中年弃妇之后喋喋不休的怨怼,绝无书香门第闺秀的姿态。
可蒋碧薇绝不是这样的人,她向来喜爱精致的物件,也有诗意的理想,她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那幅清高孤傲的姿态。她那本被称作“中国第一本女性自传”的回忆录说明了以“真实”为出发点,可她依旧未能控制住情绪。一旦笔锋转向徐悲鸿,她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随着时间的逝去,那份怒渐渐地变成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