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在最黑暗的年代,却用双眼来把黑暗照亮。她生在最令人窒息的时代,可她却竭力发声,唱出一首首流芳百世的歌。穿过那些最深沉的夜色,她是歌声婉转的夜莺鸟,亦是暗香盈动的夜来香。
关联人物:川岛芳子、山家亨、周璇等等。
日本女孩山口淑子
1920年,在辽宁沈阳附近一个叫作北烟台的小地方,李香兰出生了。父亲山口文雄为她取名叫山口淑子,之后,李际春收她做义女的时候,她又有了个中国人的名字李香兰。
当然,那时候没有人会料想到,李香兰这个名字今后会成为一个时代的传奇,被万人敬仰,成为音乐史上一个醒目的标记,却又在一瞬间被推向政治的风口浪尖,险些叫她丧命。
山口淑子的祖父是日本汉学家,因着这份家学渊源,父亲山口文雄也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不仅勤学汉语,还来到中国工作定居。
山口淑子虽然是在中国长大的,可是在搬到奉天(沈阳)之前,她的成长环境却是一个封闭的日本人世界。她在学校读书,接受日式的教育,虽然父母没有要求她像一个日本女孩那样学插花、茶道,可她的性格中依旧是纯正的日本人的教养。与那些日本孩子最大的不同是,她需要学习汉语,而且她学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痴迷。
山口淑子的记忆始于抚顺,她在那儿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她父亲当时在抚顺煤矿工作,又在“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挂职做顾问,给“满铁”研修所的人们教授汉语。那时候东北还没有伪满洲国,而满铁就是日本在东北的“殖民公社”,日本人借助它以公司为名,行殖民之实。
抚顺是座煤矿城市,一般人提起它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大片大片裸露的煤矿。不过,在淑子眼中这里却是宁谧安乐的故乡,有棋盘一样的道路和高大的白杨树。她的童年是被保护起来的,因而并不理解当时中日所处的境地,甚至连“九一八”事变,她也闻所未闻。然而,如她所说,站在中日的夹缝之间,她从那时候起就背负起了“时代的重负”。
淑子第一次开始注意到中国人,并且意识到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不同,是在她十二岁那年。有一天,她忽然看到楼下的广场中,人群嘈杂,朝同一个方向涌去,还有便衣和宪兵在忙碌地走动。被围观的是一个中国人,他眼睛被蒙住,双手被捆在背后,宪兵提着绳子将他捆在大树上,还对他大吼大叫。那人的眼布被摘下之后,十二岁的山口淑子一直觉得那人在瞪着自己,那种眼神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像是无数根针刺进她的身体中,令她无处遁形。宪兵拿着枪托砸向他的脑袋,那人顿时冒出鲜血,山口淑子吓得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被鲜血浸红的土地。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这件事应当与平顶山惨案有关。“九一八”事变后,很多东北民众自发组织抗日活动,在这段时间里抚顺有三千多名抗日民众被残酷地杀害。
多年后,当淑子把自己一生的遭遇重新串联起来,再次回想起这个事件的时候,她不无哀痛地写道:“把我五十五年前在抚顺目击的事件,参照历史重新考虑,我痛感到自己的命运正处在‘时代’与‘场所’的焦点上,也就是说‘个人’与‘历史’结下了姻缘。”
淑子十三岁那一年,父亲被怀疑“通敌”,因此丢了在抚顺的饭碗,带着一家人去了奉天,当时的奉天是仅次于上海、北京、天津的第四大城市,处处都是红砖瓦的俄式建筑,异域风情十足。穿梭于街头的不仅有中日俄三个国家的人,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人,是个国际化的城市。作为小地方来的少女,山口淑子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在这里,她有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国的朋友,其中情意最深的是一个名叫柳芭的俄国女孩,她在淑子人生中出场不多,却在每一个关键时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好几次改写了淑子的命运。
淑子是在从抚顺到奉天的火车上认识柳芭的,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有着俄罗斯少女独有的姣好容颜。更难得的是,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会说好几门语言,因此能用流畅的日语与淑子交谈。搬到奉天之后,淑子便常常去柳芭家的点心店,喝着暖乎乎的俄式茶饮,就上一块俄罗斯肉饼,那是淑子少女时期贴心的温暖。
淑子一家去奉天之后,借住在当时奉天银行总裁李际春的别邸里。李际春曾是亲日派军阀领袖,山口文雄在北京读书时候的同学,两人是拜把子的交情。因此,他认山口文雄的长女淑子为义女,并改名为李香兰。
她跟着李际春的第二夫人学习北京话,长进很大。其实早在抚顺的时候,淑子就常常去父亲的汉语讲座学习。在奉天,她的生活环境也渐渐丰富起来,有很多场合可以与中国人打交道,说汉语。很快,她就拿下了当时的二级翻译证。
对于当时在东北的日本人来说,语言就是与中国人打交道的通行证,有公司甚至以汉语等级来评定薪酬标准,因此日本人学汉语的劲头很大。眼看着女儿的汉语越来越精进,山口文雄对她的期盼也越来越高,他为女儿筹划好了前程,希望她能借助语言优势,成为政治家,并且为她打算好了,去北京读书,并给他在北京的另一个把兄弟潘毓桂做见习秘书。
然而,向来身体孱弱的淑子却在此时因为肺浸润被迫休学半年,北京之行不得不往后推迟了。如果没有这次病灾和半年的休学经历,淑子可能真的会成为一名政治家,或是庸碌一生,但她的身份至少是无比清晰的一个纯正的日本人。
可是,就在这半年里,她从一个普通的女学生,摇身一变成为歌坛新星,从日本人山口淑子成为中国人李香兰。这一年,她才十四岁。
淑子从小就学习各种西洋乐器和三弦琴,却并未在唱歌这方面有过多少出色表现。而且,她起初学习唱歌也是为了尽快恢复身体。肺浸润治愈之后,医生建议她通过锻炼呼吸器官来养生。柳芭听闻此事之后,便建议她去学习古典歌剧,并为她介绍了一个著名的歌剧演员做老师,即女高音包特莱索夫夫人。
包特莱索夫夫人对淑子进行了一系列的考试,可是淑子表现得很差,夫人不耐烦地打发完她,便领着柳芭去另一个房间谈话了。被冷落在一旁的淑子基本上不指望合格了,可当夫人出来的时候,却告诉她下周可以来上课了。
在休学的半年中,淑子每天都准时去练习室学习,她的表现也越来越令包特莱索夫夫人满意了。她跟着夫人学会了西洋唱法,渐渐摆脱门外汉的身份,掌握了很多受用终身的技巧,还在唱歌的过程中学了些德语和英语。直到有一日,包特莱索夫夫人忽然邀请她去为自己一年一度的独奏会助演,她才知道自己真正地成功了。
包特莱索夫夫人考虑到她的日本人身份,便让她在音乐会上穿和服,并演唱了一首日本歌曲《荒城之月》,这首歌也因为这个特殊的经历成为她今后每次演出必唱的曲目,国歌一般肃穆庄重。
十几年以后,淑子才明白过来,原来包特莱索夫夫人本来并不愿意收她这个毫无天赋的弟子,可柳芭一直死乞白赖地纠缠她,她只得碍于交情勉为其难地收了这个徒弟。在学习音乐的这段时间里,柳芭每天都陪她一同前去练习室,在一旁安静地观看,成为她成长路上的见证者。
夜莺初啼
淑子唱歌的动机很单纯,就是为了尽快地恢复身体。虽然唱歌也让她感受到快乐,可是她却始终不愿意选择做歌星这条路。她在自传中反复地提起“不想做歌星”,或许是因为歌星这个身份日后给她带来太多的负担和灾难,也或许,她本身就只愿静默地活着,远离那些说不清的是是非非。
然而,自从她当众演唱了那曲《荒城之月》,她的命运就开始被推向另一条轨道。
淑子参加音乐会后不久,她照常去练习室上课,却碰到了一个陌生人。他叫东敬三,是奉天广播台的工作人员。他们在音乐会中看到了淑子的表现,极为赏识,她是日本人,又会说标准的北京话,是他们推行“日满亲善”的绝佳代言人。他此行前来,就是为了邀请淑子给“‘满洲’新歌曲”节目录制歌曲。
时值 1933年,奉天已是伪满洲国的天下,奉天广播台与伪满洲国同时成立,是日军推行殖民统治的工具。对于这些,十三岁的淑子自然不懂,可是周围的朋友和老师包特莱索夫夫人都劝她接受这份工作。东敬三事后又登门拜访,追问她父母的意见。母亲认为这是“为国效力”的行为,因此十分赞成。
从此,伪满洲国的天空中开始回荡着一个优美的女声,她名字叫李香兰,唱字正腔圆的中文歌曲,哀切婉转,有“靡靡之音”,也有《渔光曲》这样的歌声,很快就赢得了许多人的喜爱。那时候的李香兰,只是凭兴趣和直觉唱歌,并不追究其中意蕴。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未经世事,又怎能体悟那些情感深切的歌词呢?
不过,作为一个不露脸的歌手,她最常用的身份还是女学生。不久之后,她就只身前往北京去读书深造。而唱歌,只是她假期生活的一部分。她只靠假期时间来录一些歌曲,供广播台反复播放。
她去北京之后,住在北京政要潘毓桂家中。离开了日本人的领地,淑子才发现原来满洲国以外的世界是那么的不一样。那时候,北京人民的反日情绪日渐高涨,处处都是排日抗日的气氛。淑子想要在北京安全生存下来,就必须渐渐淡化自己日本人的身份,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从她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车时起,她就换上了中国人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跟中国人一样。也是从此时起,她开始不自觉地在两种身份之间转变,原本自保的行为,却渐渐地让她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淑子在北京求学期间,更名潘淑华,随义父潘毓桂的姓氏,又取了本名的“淑”字,而“华”自然是“中华”之意。
潘毓桂也是亲日派政客。在潘毓桂家中,淑子受到的待遇与潘家两个女儿是一模一样的,家中人对她也十分亲切。她在北京的时候,每天早晨在鸽哨声中苏醒,洗漱完毕后,与潘家两姐妹一同并辔练马。她们骑着马穿过朝雾弥漫的胡同,两侧长着槐树的大街,在西城区内疾驰。之后到北海公园吃一点早点。
很多年以后,淑子依然用极其细致的语言来描写,那种惬意和潇洒想必是她少女时期最难忘的回忆之一。
可是,一旦到了学校,她便开始变得谨小慎微,甚至如临大敌。淑子就读于翊教女子中学,虽说是女校,可反日情绪一点儿也不弱于其他地方。最初,淑子来到北京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同学每个都会说极其悦耳的北京话,而自己本引以为傲的“二级翻译”水平显得那么僵硬。于是,她开始变得胆怯,别人不问话,她就绝不开口。
让她更加沉默的是,同学们常常组织一些小型政治活动和集会,宣传反抗日本的言论。每到此时,淑子都只能垂下头,默不作声。此时的她虽然未能清楚地明白战争是什么,可她也绝对不能用言语中伤自己的祖国。
有一次,淑子应同学之邀,去参加野餐会。众人和往常一样,到一起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讨论如果日本人打来了怎么办。大家一个个发表己见,表决心。轮到淑子的时候,她再也躲不过去了。面对同学们期待的眼光,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会站在北京的城墙上。”
因为这样,不管是日本人的枪弹还是中国人的枪弹,都会将她击倒。她在心中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才是我最好的出路。
那段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各种困惑,她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可中国却是那么的亲近。她不懂两国为何交战,可这一切又远远不是她所能左右的。无助感和困惑感让她变得更加迷茫。那时候,她常常一个人跑到太庙里大哭,以宣泄自己悲伤的情感。
她在家的时候,担任潘毓桂的见习秘书。为客人端端茶,带他们穿过幽深的大宅子,走到潘毓桂的会客室。虽然这些微不足道的行为距离政治家还很远,她还是一直认真地做着,并且努力做到最好。因为父亲一直以来灌输的价值观,淑子这时候的梦想是“政治家的秘书官、翻译官或者新闻记者”,可是她连政治是什么都不弄清楚。
有一天,潘夫人忽然对她说:“以后见人的时候,不要咧着嘴笑,那样看起来很谄媚。”
淑子忽然觉得很迷茫,在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中,微笑一直是必修课。日本人认为“男子汉的胆量,女人的笑容”都是最珍贵的东西。她还未弄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潘夫人又说:“你以后不要对人鞠那么大的躬,显得很下贱。”
或许,微笑和鞠躬就是淑子最初体会到的文化差异,外貌可以掩饰,服装可以更换,可是这些植根于血液中的价值观却很难扭转。当淑子好不容易习惯了中国人的礼仪,回到家中的时候,她母亲却责备她:“去了大城市之后,就变得越来越高傲了。”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北京的反日情绪日渐高涨。山口文雄担心女儿的安危,便三番两次托人来北京劝说她回家。可淑子却始终不愿意回去。其实,这时候的淑子已经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了。她不仅深谙中国的文化习俗,还打心眼里厌恶大多数日本人的种族优越感。
在北京求学的这几年,淑子的生活看似平静,其实暗涌不断。那些来自中日两方无形的压力,压迫得她几乎窒息过去。而此时,她正处在叛逆期,亟待爆发。就在她内心开始叛逆、渴望改变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个人就是川岛芳子。有趣的是,肃亲王的十四格格川岛芳子是被日本化的中国人,而淑子则是个由日本人一手打造的中国人。这两人的相遇,真是令人不胜唏嘘。这时候,淑子才十几岁,还不谙世事,而川岛芳子已经快三十了,曾经令她自豪的身份权力通通都开始离她远去,这个曾经被日本人称作“东洋贞德”的女人早已经开始走向末路。
淑子在天津过暑假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川岛芳子的招待会。川岛芳子出现在淑子眼中的时候,穿着男式长袍,梳分头,目光狡黠,从这位神秘女性的身上,淑子看到了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妖艳。
在招待会上,有人把淑子引荐给川岛芳子。川岛芳子看到这个美丽的少女十分欢喜,得知她是日本人后更加觉得与她很有缘分:“你的名字山口淑子和我的读音一样呢。”(在日语中“山口淑子”与“川岛芳子”的读音一致。)之后,川岛芳子亲密地与淑子交谈,让她叫自己“哥哥”。从此以后,淑子便成了川岛芳子家的座上宾。川岛芳子常常以各种理由邀请淑子去她家中做客,有时候是来了某个伶人琴师,有时候或许是某位“大英雄”。
起初,淑子很喜欢这样的日子。从密不透气的学生生活中暂时解放,享受到了自由的呼吸,那是一种醉生梦死的快感。川岛芳子每天下午起床,然后开始吃早饭,召集一些女性朋友来家中玩乐,或是开着汽车在城中四处转悠,几天几夜不回家,放纵到极致。这是淑子从未接触过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