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上)
每天趴在桌子上思考,是新越常有的习惯。
教室里有的只剩下与平时大相径庭的安静气氛,在那个时间点是常有的。再过没多久,只怕天一黑,各种各样的大老鼠都会在教室里爬来爬去。
“真恶心。”
不过,新越并没有管这些。
天气逐渐转凉,使得未开空调的教室一到傍晚就有些冷飕飕的,即使是累坏了的新越,无意识地把脸靠在了桌子上,也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一下子反射性的跳了起来。
父母都觉得每天像这样想些闲事会浪费能用来学习的精力,不过新越的样子就好像从来不知道这句话有出现过一样。
他回想起了自己只要看到父母,每时每刻就会泛起的一阵带有一丝反抗精神的清新笑容。即使他的父母最终把他以微弱的差距被分到下班的事实,归结于他每日发呆,但即使收掉了电脑和手机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那样的笑容依然微微的在新越的脸上浮现。
虽然,那时从他脑海中跳出来的,是一位手拿着武士刀的炎发灼眼少女,还有的就是一个戴着面具,披着头散着银色短发的男人,在流满光点的森林中独自漫步。
他非常喜欢这些场景,喜爱到沉浸于幻想一样的世界,即使在那样的世界要遇上更大的磨难才能成功,也比遇到现实世界的一点摩擦要好很多。
新越深知这一点,实在是太清楚了。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人。
除了黑板,课桌椅,粉笔,黑板擦这些无机物,没有什么还会在这时陪伴着这位一直以来最晚回家的学生。窗口的夕阳正对着新越趴着的课桌,仍旧感觉刺眼的暮光让他不由得朝着向背的方向继续找了个课桌趴了下来。
仔细一瞧周围才发现,眼睛正对的,是黑板报的方向。
没想到在这个教室里也有黑板报。
在这个教室里,有着极为特殊的制度,那就是所有人都是来自三个班的优等生。
优等生……
只有优等生的地方,早就不算是个班级,已和校外遍地开花的补习班无甚区别。
无论是同学还是老师,就连自己,都无不体现出留学考试补习班一员的姿态。每个同学都结成一个个小团体,就像一群群刺猬抱团取暖把刺对准外面一样,不是和自己取暖的存在相伴,就是自己一个人装出茕然一身的样子。
然而只有他是不装的,想到这里新越看了看桌角,上面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数学草稿,即使已经用橡皮擦过,却依然能看到dy,dx这样的运算符号,想必是这个课桌的主人粗心大意的关系吧。
新越面无表情地摇头,自己将要去的班级还远远没有教到这样的难点呢。
不过接下来他又颇有兴味地点头,不愧是集各路好学生一起培训的上班,果然没有令自己失望,无论是教学质量,还是教学效率,都与自己将要体验的下班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线上的东西。
如果就这样睡下的话,或许就会保持这样样子到明天早晨吧,然而新越并没有这样,他以捕捉猎物的视线环顾周围没有人甚至几近空旷的地方——无论是课桌还是讲台,都以一尘不染的标准被清理打扫过了。
新越点了点头,这样的环境还算令自己放心,至少没有一旦大扫除就久散不去的清洁剂味道,过去他在这个班级里的时候可是没少接触过这样刺鼻的气味。
他霎时想到了什么,以轻快的步伐走到距离课桌数尺左右的黑板,仔细端详并敲了敲藏青色的铁皮没多久便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黑板一上一下,新越敲击的是离他较近的下方,即使以他的高瘦身材正对的是上面的黑板,他也不愿意令来自上方的灰不慎被抖到自己的衣服上。
仅仅是轻轻一触,便令新越的指节沾满了白灰,然后在新越敲击的地方不断有同样的白色碎屑掉在脚下的木制讲台上,仔细一听还能听到难以捕捉的沙沙声响。
那的确是一块铁皮,而且并没有擦干净,至少没有用湿抹布处理过。既不想用干抹布用力地擦拭,又不想用湿抹布草草处理结果弄花黑板,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黑板上随处可见流星与轮胎痕一般的图案,令新越怀疑这样的成果是不是这个班里少有的【逗比】搞出来的恶作剧。
不过新越却是不想再和这种蹩脚的恶趣味僵持不下了,他向右拉开紧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许久的上下两块黑板,一边拉一边环顾四周。
他算计着,都到了这个点就算是清洁工也不会出现。
然后随着滑轮咕噜噜的声响,黑板被拉开了。黑板是复式的,一共有四块,如果全部拉开就能看到正方清爽的田字形。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出现在里侧两块黑板上的,却是自己原封不动见过的内容。
看来经历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测验呢,新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毕竟黑板上写着的完全是自己预料得到却不可能在之后所在的班级中见到的东西。
字迹一共有三列,每一列都有字迹端正的书写在左侧,然后有各种交错排列的不同字迹紧沿着左边的端正字迹陈列在右侧。连接左侧与右侧的是再常见不过的等号,而左侧与右侧的不同位置打着诸如勾叉还有圆圈五角星一样的标记符号,没有一个在相似的位置。
新越点了点头,符号意外地比字迹更为赏心悦目。
新越不会认错,自己所见到的是之前那个数学老师的板书。而至于旁边那些稀奇古怪的奇特内容,应该出自不同同学之手,其中还有自己认得出的几个笔迹,旁边都打着勾。
“错的挺多啊,不过学霸毕竟还是学霸,碰到这种有意考察有没有预习能力的题目都能这样迎刃而解。”
新越看到眼前的几道隐函数求导以及链式法则更换变量的题目,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为这个地方无数喜欢耍帅作秀的同学深深感叹,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个数学老师才是最喜欢摆弄恶趣味的家伙。
“不过,你们的过程都太复杂了……那个女人也真是,把解题方法弄得这么含含糊糊,至于这样费事么?”
另一块黑板上写的是新越见到的难倒众人的新题型解法,从全程都只有老师一人的端正字迹,不难猜出这道题就算是那些思维超人的学霸也没能有丝毫头绪。
依旧是隐函数求导,然而新越却紧盯着函数字符上的-1符号。
“还有反函数啊……”
新越顿时感受到令自己无奈的恶意,这个老师到底要怎样出难题才够解气,是不是一定要做到全班所有学生无一幸免的程度。
不过啊,他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以流畅的动作从粉笔槽中拿起一支崭新的粉笔与已经沾上灰的老旧粉笔擦。
“这样的雕虫小技对我没有用。”
他抬起手,将那些工整字迹完完全全地擦掉了。
“照她这个做法,一辈子也不要做完微积分作业了。”
他清了清嗓子。
“应该这么做。”
说完他便流利地写下了自己的做法,于是奇怪的事情迅速发生,这个原本需要大量计算以及精深基础知识的题目,仅仅用了最为基础的四个步骤就被迎刃而解。
“大家不要被这种方法迷惑,实际上这个问题的答案隐藏得十分浅,根本就不需要如此繁杂的步骤,课本上用的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标准做法,因为编者要把书弄得很厚来显示自己出版的书有多么讲解详细。”
新越再次擦了擦原本充斥着板书的黑板,数学老师完全是摘抄书上的过程,令新越怀疑她是不是连这个问题在问什么,想说什么都没有搞清楚。
“反函数,不过是普通函数的一种变体,只要将其转换成一般函数,剩下来所做的事也无非是这段时间来一直重复劳动的工作。接下来要做的所有的事情就不需要再重复了吧。”
他理所当然地讲解着,回应他的是毫无疑问的一片沉默,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唯有桌椅板报,或是一会儿在教师中窜上窜下的灰毛老鼠会成为他的忠实听众吧。
然而新越却对眼前身后的一切无比满意,正是在这种独特的环境下,自己的思维才能如同山泉溪流般自然流动,再凭借自己往日经年的积累,很快就做到完全以自己的见解诉说着即使是长辈也无法明确说明的东西。
而且只有此时,自己才能找到被聆听的感觉,这是新越无论如何都渴望得到,却一直以来没有办法得到满足的珍贵宝物。教室并不大,因此即使朗声言语也不会传来回音,可即使如此,新越却仿佛要和自己的声音一较长短似的,原本深沉清净的声音不断提高,比起一个示范微积分流程的老师,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沉浸于科学之海洋中的歌唱家,越来越投入,越来越诉诸感情地吟唱着自己一直以来想要说出口的一切。
数学,乃至科学,原本就是不应拿来感情用事的东西,如果混入个人感情,自己一贯的客观与冷静将毫不留情地被偏见与无稽之谈的期望撕裂。然而对于这个自己最为钟爱的天堂,新越却无法不对它灌注强烈感情。不同于自己周围人和事的科学与严谨,以及辛苦努力之后终将来临的回报,令他对这个宛若天堂的世界难以割舍。只有符号与数字的世界不随语言改变,更不随人类的意志改变,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永远是那样简单而清楚的机理。无论事物有多么复杂,都能做到有理可循,就算自己需要被长久浸泡在浩如烟海的庞大阵势之中,只要参透了最终的一切,所能取得的成就感一定会在自己最为疲倦的时候伸出援手,只要保持着进取与探索的愿望,等待自己的永远是充满希望与美丽的黎明。
从来不会拒绝他人,从来不会对他人冷眼旁观,从来不会忽视每一个细枝末节的东西。即使自己难以控制时常出现的懈怠性格,她也只是以包容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平静地在前方等待自己,随即以严厉却又深邃的话语暗示自己,再次鼓起迎难而上的勇气。
——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美妙景象。
新越又想到了过去曾以一国之力吞噬波斯的王者,在征服了如此巨大的艰险过后,那位大帝始终没有改变一直以来对世界尽头的追求。庞大军队前方结成难以驱散的雾气,骑马行军的每个人却能听到连绵不绝的涛声。清爽的海水气息吹起他们汗水的同时,填满了历经暴雪与烈日的至宝,那是一直以来支撑着他们的,源自内心最底层的渴望。
振聋发聩的呼声。
青白色的耀眼晴光。
咿咿呀呀的海猫鸣声。
所有人的高涨情绪达到了极致。
然后所有人醒了过来,全都意识到这不过是无比美妙的梦境。即使这样的景象每个昼夜都会在他们脑海中重复,这些人也从未感到厌烦,只是以信任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忠实伙伴,还有那个,需要以虔敬目光注视的高大伟岸身影,坚强地,执着地,握着身旁的刀剑。
等到新越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粉笔已仅剩半截,手指早已抹上一层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