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十七岁就离开了北平,再也没有回去过。但是在她心里,北平是属于她的城市。
那里的胡同、大院、茶馆、戏楼,都是属于她的。
城墙上萌发的酸枣树,空中飞过的戴哨的鸽子,小摊上糖炒栗子的香味,夜市上排成长龙的红灯笼……都是属于她的。
尽管月棠在北平的十七年,大部分光阴都是在荣家的宅子里度过的,走出去不会迷路的也不过是那几条最熟悉的街巷而已。但月棠从小就有这样那样的占有欲,觉得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就算眼前还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
就像她第一次见到铮然,就认定他是属于她的。
——————————————————
十二岁的月棠隔着芙蓉花窗,看见李铮然站在阳光下。
那是北平初最好的天气,天空湛蓝如深海,微风把云撕得很碎很薄,东一片西一片的。
他在和月棠的父亲说话。
荣凤霖对于穷酸亲戚,一向都十分客气——心里越是怠慢,神情就越和蔼,语气就越亲热。他早就打听到李家已经家破人亡,打定主意要和李铮然撇清关系。场面话滴溜溜打了许多个转,就能片叶不沾身地把人打发出去。
李铮然虽然还年少,却读的懂荣老爷那一番惺惺作态的轻蔑。他微低着头,含着笑,耐心地等待荣老爷把道理说完。阳光撒在他身上,月白色的袍子变成了亮白色。
月棠一直记得他的微笑,清澈、温雅,而且懂得。
是的,他懂的。
那是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年,整个北平城到处都是逃难而来的东北人。他们携家带口,风尘仆仆。手里有几个钱的,在大杂院里暂且租下个屋子,开始谋生计。手里一个钱都没有的,只能寄身粥场,乞求施与。李家在哈尔滨的货栈店铺都在空袭中被炸毁,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李铮然独自一人在连天炮火中逃到北平,虽然只是短短数月时间,却足够一个男孩长大成人。
等荣凤霖用娴熟的技巧将荣李两家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准备掏出两三个大洋送客出门的时候,李铮然才把账簿取了出来。
荣凤霖在东北的生意多年来都倚仗着李家的帮助。没有付清的欠款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人情若在,金钱的来往自然可以放在一边,但人情既然已经不在,就得好好清一清账目了。
荣凤霖只当李家气数已尽,想不到还留有这么一手。当场赖账有伤体面,但拱手付出这么大一笔款子,绝不是荣凤霖的做派。荣凤霖连忙打了个哈哈,说你远道而来,先在家好生住下,生意上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月棠深知荣凤霖的为人,李铮然想要拿回这笔款子千难万难。但第一次看到有人当面让荣凤霖吃瘪,月棠不禁用欣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那个比她大不过三岁的少年。
他在哈尔滨念过中学,京话说起来没有北平人那么干脆爽利,咬音吐字却有种特殊的味道。他虽然衣着朴素,却有大家公子的不卑不亢,从容气度。而且,他还是月棠见过的男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他的眼睛好看,身形好看,手好看,连黑得泛着光的头发都好看。
十二岁的月棠,觉得世界上所有好看的东西都是属于她的,李铮然当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