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我每日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做梦。梦里是那年,温扶白灰头土脸地从狗洞爬出来,领着我又绕到他埋我的那株大香樟下。
就着一直被扔在那里的铁铲,他又开始挖坑。等他挖好了,他二话不说,自己跳了下去。
“埋土。”他命令道。
我听令把土埋到他腰际。他突然出声,理直气壮:“你哥担心这样埋你会出什么事,但本大爷没考虑那么仔细。”
我以为他这是在道歉,正想点头接受了。谁知他忽然耳根子微红,头一扭:“不过,若出了什么事,我照顾你一辈子。”
那年的我还没反应过来,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梦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极其诚恳也极其郑重:“那,麻烦你了。”
这场梦像是泥沼,一陷进去,就拔不出来。等到我神志清醒,整个冬天都快过去了。
我第一次清明地睁开眼,母亲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大哭。
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母亲看起来那样伤心。
因为在我病重不醒的冬天,哥哥死了。
我怔怔地眨眼,以为自己还身在梦中,可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到手背上。那么清晰,仿佛能烫伤血肉的灼热,教我知道,其实我的梦早已尽了。我的哥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永远离开了我。
哥哥是被人暗杀的。他佯装无事地逃回家,才说了“温荻”二字,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时家中才发现,他的心口已经被一枝折断了的箭贯穿。
我不知道温大将军为什么要杀害哥哥,也无法前去质问温扶白。站在灵堂前的我素服素冠,分明是男子的模样,而灵位上书写的名字,是--
尚晚。
父亲不向天子告发温荻,是因为他对外宣称,他失去的是重病的女儿,而非儿子。
犹记得我得知哥哥的死讯那晚,父亲将我叫了过去:“我尚家功业,不能后继无人。”
不等我多言,父亲的眼睛忽然苍老得染上戚色,他却依旧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从今天起,你是尚晏。”
我是尚晏,要承担尚晏所有的责任,要维护尚晏将才的声名,要让谋害尚晏的人不能得逞。而尚晚,因为一场重病,死在了一个冰冷萧索的冬天。
出殡那日,我留在家中。我才顶了尚晏的身份,什么都不够熟悉。父亲让我数月不出门,等外人对哥哥的印象淡了,一切再重头开始。他对外说,尚晏痛惜胞妹早夭,多愁成病。
在家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模仿哥哥的言行。我与哥哥是孪生,除了他身量较高,我与他当真相貌一样。我的声音偏低,再压着嗓子便与他相类,而我穿上垫了鞋底的靴子,披了高领的衣衫,俨然就是他。
我尽心地学,几乎不管别事,只偶尔走过回廊,会听到一群小丫头闲聊。
她们说,就在尚晚出殡的那日,温大将军的公子不请自来。他一路跟在棺木后面默默地走,却离得很远,脸上没什么神情,只一双眼始终盯着棺木,有那么点空茫。
我忍不住出声:“然后呢?”
小丫头们吓了一跳:“然后,他看着棺木下葬,站了很久,就走了。”
再然后,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沿着长安的每一条街巷慢慢走过,疯了似的找人下围棋打牌九,赢遍了整个长安。最后他拿了最好的一壶茶,坐在一株香樟下,饮驴般一气乱灌,又突然举声一嚎,全数呕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