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微明的长明灯映着初雪,仿佛万点萤火纷扬。
窗外静好,我却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身,走到窗外散心。
没多久,我便见雪廊处有一个白色身影,定神一看,却是阮清瓷,她正扶着墙走着。
我赶忙上去搭手,扶着她的手臂。她身子一颤,听到我的声音便露出安然的笑容。
“这么晚了,沈姑娘还不休息,是哪里住得不好吗?”
“不不,卧榻舒服,只是心中有事,便想出来散散心。”
她笑了笑,一双琉璃般的眼睛望着我。
“真是不好意思,我的脸这么丑陋,一定吓到你了吧。”
我一怔,一时想不出什么话作答,只得顿了顿,艰难地说:
“锦少爷同我说了几年前的那次事故,你的眼睛是那个时候……”
“我的眼睛是那个时候看不见了的。”
她用手轻轻触了触眼角,灼烧后的皮肤留下的深痕如同毒虫,令人不忍卒视。
“可我醒转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阿锦唤我的声音。
“我的脸是被烧伤了,但我的眼睛看不到,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阿锦一直陪着我,我的脸燎出了伤疤,他也不在乎。你说,看不见这世界,是幸还是不幸呢?”
她见我不言语,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笑道:
“你又为着我难过什么呢?若不是那次事故,我怎么能同阿锦在一起?”
她笑得天真如少女,我却有些不忍,岔开话题:
“早些时候我在门外看见你抱着一只白瓷花樽,那花樽格外细腻,是汝南或者建阳的工艺一脉吧?”
“家祖的制瓷工法,和汝南、建阳、景德镇都不同。比如阮家的白瓷,唤作初雪瓷,需得浸润了第一场雪的雪水方可洁白无瑕。而瓷胎里加了花瓣和蔻丹碾碎,则白底会微微泛起些红,如同春日里淡淡的樱花瓣,便叫做樱花瓷。”她说着,唇边泛起笑意,“从小父亲便教我学瓷,我是独脉,他指望我把这工艺传下去呢。结果,还是得靠阿锦。”
我想起她那日抱着的白瓷:“那天,你抱着的便是初雪瓷了吧?”
“白瓷可不光只有初雪瓷呀。那天的那只花樽,是另一种。”
我顿时好奇,还想再问,她却轻轻推开我的手,笑道:“雪夜风寒,沈姑娘还是早些回屋休息,当心身子。”
我满腹好奇无法问出口,只得悻悻然告辞。
我沿着雪廊走了走,起了些风。
我裹紧了风雪衣,转过廊角,忽听得一个房间里传来说话声。那嗓子如同碎珠般脆而急促,一迭声说着:
“自我跟了你,我什么时候要你照顾?我倒没什么埋怨,只求你这一件小事,你便含糊了?”
是哪个丫鬟和下人在这里幽会吧,但那声音却有些耳熟。
是了,是玉钏。
屋里只燃着一点光,光线微弱,只看得到两人的剪影映在窗上。
对面那人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听不真切。玉钏便拔高了嗓子,道:“你又来搪塞我,是不是?你就是不信我,这么久了,你还是不信我!”
娇俏的嗓子带着哭腔,对面那人似乎软语安慰,她便转做了啜泣,道:“我又能求什么呢?你将配方透露给我,又能怎样呢?我晓得阮家的瓷器手艺素来不传外人,可我孤苦伶仃,又跟了你,怎么算外人呢?要算起来,你是在阮家长大,但生是个孤儿,不也是阮家的外人吗?你只是个穷学徒,以为你娶了阮家的女儿便是富贵了?锦言,终究,咱们都是外人。”
锦言。
那两个字一出,我的心沉了下去。
眼前浮现出锦言坠子上跳落的瓷珠子,在灯火下宛转一瞬,那珠子和玉钏颈上的珠串子一般大小,绘着两株毫无二致的水红色并蒂莲。
男子似乎还迟疑,玉钏便冷笑道:
“你以为是我求着你呢?你的事情,我知道得多了。我说了,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妄想从烂泥里爬出去,便能和神仙一般的千金小姐过安稳日子了?我偏不让你安生。”
窗上的影子中,她伸出手臂圈住了那男子的颈。
“锦言,终究只有你和我,才是一样的人。”
犹疑一刻,那男子终于点头应允。
房中的女子吹熄了灯。
天地重归黑暗之前,我似乎看到屋子的那边有一个雪白身影。光线隐去,那身影也随之消失了。